行路难 番外 还乡未到乡

南方的秋天,往往是由一场雨来告知的。

一下雨,原只是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一夕间浓烈了起来,雨声和花香织起一张巨网,无论是世代居住在此的本地人,还是羁旅一时的异乡人,此时都得到了一视同仁的款待。

门声轻动,带进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枕边人又躺回身旁,萧曜这才有了笃定感,是真的到了平江城。

为期数月的南巡已经到了尾声。这是萧曜一路以来第一次在行宫以外的地方留宿,却是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夜晚,明明睡够了时辰,一开口,反而满是心有不足的睡意:“谁来了?”

程勉低声说:“下人知道我带人回来留宿,来问要准备几个人的朝食。”

萧曜翻身咬了一口程勉的肩头,懒洋洋一笑:“怕是要准备三个人的。”

“冯童要来?”

程勉的皮肤仿佛都带着初秋的凉意。萧曜得寸进尺,又吻上了他的后颈:“他不来。我饿了好几天了。”

程勉顿了顿:“……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萧曜虽然喊饿,但也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你家里朝食吃什么?”

“平江的习俗,祭拜先人的次日,早起要吃素面。”

“吃一天?”

“吃一顿。”程勉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想吃什么?让他们做。”

萧曜摇头,雨声听久了,觉得困劲又有些卷土重来的意思:“不必了。这雨要下一天?”

“雨不大。中午前就停了。”

程勉轻手轻脚挣开萧曜的怀抱,感觉到萧曜下意识地不肯撒手,又一笑:“你再睡吧。我让他们把朝食端过来。”

可程勉一走,萧曜也起身了。因为下雨,屋子里仿佛被蒙了一层青纱,萧曜昨日忙了一天,几乎是倒头就睡,别说院落,连屋中的摆设都没正眼看,直到更衣时有了闲心,方看清室内固然是一尘不染,可是久无人居住一望而知。为数不多的一点有人小住的痕迹,不过是窗下的几案上搁着一枚橘子和一张签纸,正是他们昨日从长枫山带回来的。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前一日的上午,萧曜抵达杨州,以天子身份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凭吊杨州境内的前朝帝陵,亲自去献了祭礼——平江城曾为南朝的东都,城外的帝陵,则被称为东陵。南朝国祚数次兴废,国都和皇陵均不止一处,除了太祖皇帝,萧曜是立国百余年以来第一位南下的天子,在选择南巡的线路时,不仅巡视了前朝的两京,更亲自前往位于邺康和平江城外的两处帝陵凭吊。

结束东陵的祭礼后,萧曜以连日舟车劳顿、次日又是仲秋节为由,给随驾南下的官员侍从放了三天假,随后,他自己则与早一步赶到的程勉汇合,往长枫山去了。

一股酸意立刻泛上舌尖。萧曜转而拿起橘子旁的签纸。这橘子和签来得都纯属凑巧:两个人祭拜完程勉母亲后,见墓边的橘子树已经结实,程勉就摘了两个聊以解渴。但吃了一瓣,程勉就被酸得不肯再吃第二口,反是萧曜想到这是程勉母亲墓前的果树,硬着头皮吃完了一个,另一个也珍而重之地准备带回去。下山时,恰遇上一对青年夫妇出山,神态满是喜悦,遇见了外人也不掩饰其亲昵举止。萧曜听不懂杨州话,却能清晰地察觉出程勉到了南方后,神气和语调皆与在京城时不同,于是待夫妻俩稍走远,便问程勉他们说了什么。程勉起先神色颇有几分不赞许,想来是不愿意转达别人的私语,简单道:“长枫山里有一处道观求签很灵。他们求了一支好签。”

拜祭崔夫人虽然是两人早有过的约定,真到了兑现的这天,程勉似乎有些反悔,始终很不耐烦,萧曜则是因为紧张,整个过程里全凭程勉一人安排,要不是吃橘子耽搁了片刻,在崔夫人灵前停留的时间恐怕都不足一刻钟。

萧曜一方面能理解程勉的“不耐烦”,另一方面,则不甘愿就此离去。于是在听见程勉的解释后,萧曜灵机一动,提议往道观一探。

他的一点心思根本瞒不过程勉,后者当即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你也要求签?”

萧曜点头:“入乡随俗。”

程勉沉默了片刻,指了个方向:“那你去吧。”

萧曜不由分说挽住程勉的胳膊:“没有你,我在杨州与聋哑之人有什么分别?”

程勉轻轻皱眉:“杨州其他地方倒也罢了,平江城多的是异乡人,出家人为多求布施,官话说得都好。”

但是最后还是两人同往,程勉看出萧曜真有求签的心思,叹了口气,也不问他所求何事,替他求了一签。

寻常人求签都是满心虔诚,程勉全似交差,一旁的小道童看傻了眼,直到萧曜从程勉手里接过竹签,找小道士要签纸解签,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提示:“郎君,还没有掷笅呐。”

萧曜看了一眼程勉,一笑道:“不妨。不是问神明,不用掷筊。”

小道童更加迷惑,但是萧曜的香火钱给得阔绰之极,他犹豫了一下,看天色已晚,怕耽误他们下山,找到对应的签纸,交给了萧曜。

这是萧曜这辈子求的第一支签,签纸上照例写了四句模棱两可的诗文,说得是月相,程勉看到后立刻笑了,萧曜直到读完签文,才看到签纸注脚“中签”两个小字,一时间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好意思,直到离开了道观,才问程勉:“你笑什么?”

程勉直摇头:“我在笑自己。十几岁时就不耐烦推演卦数了,觉得无聊。今日倒好,陪你玩这种蹩脚的把戏。”

“你还会演卦?”

程勉根本没理会此问,而是叹了口气:“且不说向亡者问卜多么无稽。我阿娘就算不喜欢你,又有什么要紧?”

萧曜脚步一慢:“她会不喜欢我么?”

程勉干脆停住了脚步。夕阳无言地笼罩住他们,片刻后程勉再次露出笑意:“犯傻气。”

程勉本来想扔了签纸,萧曜不肯,与橘子放在一起带回了平江城。事隔一夜又看到这张签纸,不免也觉得好笑,但上面的诗句又牵动另一桩心事,萧曜推开窗,细雨如丝,丝毫也看不出程勉所说的“中午前就能停”。

正在赏雨,程勉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名仆人,各自端着朝食和热水。仆人们见到萧曜,均露出惊讶的神色,其中一人甚至差点打翻了热水。

平日里,萧曜时刻都有人随侍在侧,惟有与程勉相处时偶有例外。不过在帝京时,程勉的行迹极为低调,回京的日子也短,永寿坊那偌大的宅院里为数不多的仆役均是冯童亲手挑选,又有元双不时过问,谨言慎行犹胜大内。萧曜即便听不懂杨州话,但仆役惊愕的眼神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偏偏程勉见家里的仆役惊诧,眼中居然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教萧曜忍不住也为他的弦外之音一笑,笑罢也不说话,更罔论解释,好整以暇地等着战战兢兢又难以按捺窥探之意的下人离去,才说:“你一走我就不想睡了。本想看一会儿雨再去正堂,没想到你先回来了。”

程勉满脸无所谓:“这里平时就两个上年纪的仆役守着,难得有外客,失了规矩……你看看吃得惯么?吃不惯放着,中午出去吃。”

厨房准备的素面配的是菌菇浇头,还另配了一小块冷豆腐,沾酱油吃。这几个月下来萧曜也知道南方的饮食风土和关中大不相同,但因为只有程勉,就指着孤零零的豆腐多问了一句:“这又是什么讲究?”

程勉吃饭时一律目不斜视:“和吃素面一个道理。我说了老仆不懂规矩,本来是不应该拿来待客的。”

“为什么?”

“风俗如此。清明中元冬至祭扫回来,当天晚上不吃,最迟次日一早也要吃,不然礼仪就不算完。”

萧曜没有再问下去,认真吃完了冷豆腐,连素面的汤都喝完了。搁下碗筷后正对上程勉略有几分疑惑的目光:“这么饿?这面煮得不好。”

“确实不敢恭维。”萧曜一笑,“你难得愿意置产,平江城又是风流温柔地,怎么不挑一处大些的院子。”

“我阿娘在这里住过几年。院子是逼仄,却是个念想。而且离我外祖崔氏的祖宅远,所以没什么不好。”程勉将新煮好的茶水推给萧曜,语气平淡得很,“这是你第一次来杨州,我也不知道怎么款待你。索性不款待了。”

萧曜更衣时已经留心到衣衫用具都是崭新的,对程勉一笑:“你以前在这里住过没有?”

程勉摇头:“不是你来,我也不住。”

萧曜放下茶盏,又一笑:“原来如此。”

他离座起身,牵着程勉的手将人拉起来:“不管长住还是小住,你愿意领我来家里住,就是最好的款待了。”

“杨州为了接驾,特意修葺了梧山的行宫旧址。梧山本来就是平江一处胜景,与行宫毗邻的妙华寺也是江南知名的丛林。当年阿娘每月都要去妙华寺,我就趁她拜佛,去行宫的一侧玩耍。那时行宫早已废弃,有一次还迷了路……不过现在一定和当年大不一样了。你来的日子巧,赶上了潮期。梧山也是观潮的绝佳之地。”

南下的路上萧曜自然也了解了不少南方的风俗,杨州、泰州、虹州等溱水流经的州府,均有八月中旬看江潮的民俗。而溱水最急的一段又恰好在平江城外,每年到了日子,江边观者如堵,不仅附近州县的百姓要来赶热闹,还有人专门从几百里外赶来,就为看溱水的秋潮。

萧曜自然不会邀程勉一同观潮,但说到行宫,他忽地莞尔,从身后揽住程勉,亲昵地附耳说:“来杨州的路上我才知道,邺康的行宫里有风闻,说我在邺康纳了一名宠姬……”

“圣人风姿卓绝,邺康才是真千古风流之地,巡幸到此,只有一名宠姬么?太少了。我都替圣人惋惜。”

“……传闻那宠姬是名女冠。”萧曜忍笑说完后半句。

程勉一愣,见状,萧曜忍不住笑出声来。片刻后,程勉不置可否地也笑笑:“哪有这样黑的女冠?是在讥笑你。你还笑。”

萧曜笑得额头都抵上了程勉的肩头:“他们知道什么?道袍算什么……”

程勉任萧曜笑完,又说:“这雨虽然一时停不了,不过出门走一走也使得。你还出门么?”

“我既然来了。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我听你安排。”萧曜不假思索地说。

说是“不款待”,但出门前,程勉还是带萧曜在院落里转了一圈。正如程勉所说,院落逼仄而狭长,没几间屋舍,却围出了一个池塘,种了许多花木,照料得说不上有多好,但一律生机勃勃,颇见野趣。

萧曜随口问:“你既然没有在这里住过,那你家在平江的旧宅,现在谁在住?”

“我离开杨州前,一直随父母住在刺史官邸。没有旧宅。”程勉虽然看起来不大乐意,还是说了,“无论是平江还是帝京,我都没有所谓怀乡之情,过去就没有,现在好像还是没有。”

“没有就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水土天差地别,这院子倒让我想起易海你的住处。”

待出了院门,萧曜立刻明白了这院落格局逼仄的源头——平江城内水道交错,这院子恰好处夹在两条水道之间,又在巷子的尽头,西墙外也临水,难怪局促。

看着脚下的水道和水道对岸的人家,萧曜感慨:“幸好我当年来的不是这里。不然我怎么去找你。”

程勉投来的目光实在难以分别是无奈还是责难,临了,到底是念着“地主之谊”,面无表情地说:“平江城里有的是摇桨动静小的船夫。何况帝京之外,宵禁也松弛得多。”

萧曜神色一动,又问:“梧山到平江城,有水路没有?”

“邺康的防卫仰赖天险,平江则靠城墙和水道……”程勉一顿,“前朝自邺康迁都到平江后,每到夏季,皇亲宗室都是经水路去梧山消夏,为了方便行船,拓宽了水门,平江城自此失去了屏障。南人不是蛮夷,也识字会书,平江建城的来历、各处水门的位置,明明白白记在方志和史书里。”

眼看他不自觉流露出认真的神色,萧曜实在忍不住会心一笑,悄悄一握程勉的手:“方志里又不写平江的船夫划船不出声。”

程勉挑眉:“心诚的人都游着去会情人。动静更小。这也要写?”

这时,西侧正好有人划着小船来到他们近前,两个人对视一眼,虽然未见得想到一处,却都笑了起来。

杨州富甲天下,平江城内的道路不论大小,均由青石铺就,雨天行路也不至于狼狈。加上平江人又有佳节观潮的风俗,许多人一早就出城去了,街面几乎看不到人。

对于看什么去哪里,萧曜实则毫不在意。说是看世象,目光难得离开程勉片刻,正是因为这不在意,直到被程勉带到一处气派一望可知的宅院外,萧曜才留意到这一片俱是高门深院,与程勉在平江的住处可谓大相径庭了。

这时,程勉眼中多了几分狡黠的笑意:“杨州的各处胜景自有人为你安排。我带你去几处他们不会带你去的。”

萧曜难得看到这般神情的程勉,转念一想,也有了兴致:“江南士族的志气,我也略有耳闻,怎么,你要带我去作客?”

程勉抿嘴一笑:“我在平江也与异乡人无二。如何能携你作客?不过既然来了平江,看看园林也算是不虚此行。”

萧曜想不出程勉要做什么,惟有奉陪:“我要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尤其不要说话。”程勉眨眨眼,“随我来就是。”

说完,他与萧曜二人联袂敲开了那座高宅大院的门,在这一天里,一扇又一扇的门扉为他们打开,或是深幽或是绮丽的园林任他们游览,没人认识他们,他们也无需自报门第,甚至没有主家出来应酬,无论是在哪里,程勉仿佛都是真正的主人。

那个萧曜从未有幸结识的、名满京华的程家五郎,萧曜一切漫长的想象和徒然的找寻,在这个微雨的秋日,终于有了一块可以栖身的基石。

当他们结束一日的游览,雨已经停了,整个平江城笼罩在烟粉色的天空下。重回到街市之后,萧曜回想这一天的反客为主,终于想起来问程勉:“要是主人来。怎么办?”

“见到也无妨。此地风气不要说数十年,恐怕数百年也不变。不请而来、主人避客正是遵循南朝衣冠风度。陌生人登门,即便主客相见,无非是谈南华法华,我还能落下风不成?其实我也不知道去的是谁家,你觉得哪家的点心好吃?”程勉一挑眉,毫不在意地回答。

萧曜摇头:“我都在看你。”

回去前,程勉又领着萧曜去了一趟市集,买了许多熟食和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今日过节,我让仆役们回家去了。”

萧曜笑了起来,指指天边若隐若现的圆月:“我好多年没有生火了,不知道还记得不得了。”

再回去时,宅院外赫然站在冯童。无论是程勉还是萧曜,都未告诉过他程勉在平江的住处。是以冯童也不解释,笑嘻嘻地说:“郎君若要我留下服侍,我求之不得,若是要清净,我为郎君备好了过节的酒菜。”

…………

月亮升上天的那一刻,萧曜发现自己记不得在连州和程勉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仲秋节做了什么了。

他知道程勉肯定记得,却一点也不想问。也许就和眼下一样:远处有的是欢笑和乐声,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一片寂然,他们沐浴更衣已毕,坐在廊下,喝着酒,一起赏月。连州秋天的天空格外辽远,月亮反而显得很近,天一黑,室外就冷了,不仅要喝酒,连手炉都能派上用场。

在杨州,月亮不仅在天上,也在眼前的水池里。两个人很久都不说一句话,院子更静了,桂子落地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冯童专程送来的菜肴没怎么动过,酒倒是喝了大半,酒和花香再浓郁,又掩不住程勉身上皂角的清气。而一旦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一样的气味,萧曜不由得看向了程勉,循着程勉的气息,吻住他的后颈:“……今天去了这么多地方,我还是最喜欢这里。”

程勉反问:“杨州有什么好?”

“我不识杨州。这院子好。”

程勉就笑,反手摸了摸萧曜的头发:“这院子也不好,你这是爱屋及乌,做不得准。”

萧曜笑着承认:“爱屋及乌才准。我以前总想,怎么在帝京早点认识你。这次南下忽然觉得,要是你一直留在杨州,我也要来扬州找你。”

闻言,程勉推开萧曜,面向他所在的一侧,很认真地说:“要是见到的是去连州前的我,你就不愿意认识我了……先父任扬州刺史时,杨州士族从不与他交际。我阿娘虽出身崔氏,也不能见容于家族。所以即便先父不回京,迟早是要送我回去的。和你去的那些园林别院,有些在我当年回来下葬母亲时去过,今日怎么去,当年也怎么去。只是当时年少,总有人来过问出身,我一概胡乱编造,从不说自己姓名籍贯。在帝京也是一样,想去的地方,想要结交的人,都能如我意。唯一一桩自觉不如意的事,也唤来了更大的名利,我却犹嫌不足。倘若当时有更好的出路,我绝不会去连州。”

萧曜惊讶地看着他,烛光和月光照在程勉的脸庞上,萧曜猛地意识到,程勉醉了。

于是他按捺住解释的欲望,静静地注视着程勉,任他说下去。

“你无论心仪何人,都能信守承诺。但当年的我,若没有去连州,又有幸结识你,恐怕是要辜负你的。”

说完,程勉又自斟了一盏酒,飞快一饮而尽后,蓦地流露出解脱的平静。

萧曜却问:“为什么是‘恐怕’?”

程勉怔怔望向萧曜,没有作答。片刻后,看着萧曜仿佛都成了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他又转开脸,望向天边的月亮。

萧曜靠近他,平静、郑重,却也难掩紧张地开口:“可我还是结识你了。你和我一同去了连州。那我就不会心仪旁人了。去连州的路上,我时时自怜,自从到了连州,直至今日,我从未有一刻的后悔。”

忽然眼前一暗,前一刻还在看着月亮的程勉,已经如一团云朵般扑了上来。

怀里蓦然多出一个满身酒气的程勉,萧曜满心喜悦之余,竟难得地迟疑了起来。但程勉确实是醉了,不仅没有去追究萧曜此刻的迟疑,更揽住他的颈子,低声问:“三郎要不要人醒酒?”

萧曜也笑了,扭过脸吻上他的脸颊:“我没……”

“醉”字及时地咽了回去。萧曜扶住程勉的腰,也轻声问:“你呢?我给你醒一醒酒?”

程勉的手拂上萧曜的嘴唇,故作威严的语调在此时不过是虚张声势:“那就舔湿一点。”

他的嗓音明明因为饮酒而沙哑,语调却如同又下起了一场雨。萧曜看着他同样潮湿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含住程勉的手指,用舌尖将它们拖进了齿间。

当程勉终于抽出手指,他又坐直了身体,紧紧抱住萧曜,带着他进入一场刻意营造出的黑暗。视力被暂时剥夺了,听力则立刻敏锐了起来,衣衫擦动的簌簌低响中很快掺入了更微妙的声音,片刻后,萧曜的耳畔就只能听见程勉低沉的喘息了。

萧曜难得地犹豫了起来——他不知道此时是否应该加入程勉。很快,程勉交付了答案:微微颤抖的手扶住萧曜早已有了反应的下身,在心知肚明的沉默中,吃力又顺从地沉下了腰。

萧曜立刻感觉到了程勉的渴望,他根本没有准备周全,只有入口处是湿的,身体甚至在下意识地反抗。可就在萧曜要托住他的腰的瞬间,程勉又异常敏捷、准确地钳住了他的手,颤抖的双臂用力地搂住萧曜的颈项,偏偏声音是不容置疑的:“我来。”

萧曜看不见程勉,除了交合处,两个人再没有一寸相接的皮肤。但程勉正在他的身体上起伏,艰难而贪婪地取悦着他,可当萧曜试图伸手抚摸程勉,后者终于有了一刻的坦诚:“……我真的喝多了,我不想那么快。”

有些不合时宜地,萧曜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同样是满月的夜晚:原来那天晚上他也同样渴求着自己。

萧曜拉开程勉禁锢自己的手,望进他双目的深处,痴迷地亲吻他的眉眼和嘴唇,又不容置疑地揽住程勉的腰,缓慢地进入深处:“你不要赶我走……我整夜都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姿势让入侵的过程拉得很长,程勉的那点虚张声势不仅没了用武之地,反而赠予了萧曜额外的快乐。萧曜不得不勾下他的颈子,低声请求他放松。可他的请求换来的只是程勉的答非所问,他抓住萧曜的手指,按在自己沾满了汗的颈间,每一次的吐息都像是翻出了藏在蚌壳深处的明珠,搅动着彼此的呼吸,萧曜无心分辨那些呼之欲出的言语,只是更用力地按住程勉的后腰,咬住他的颈项,在每一个触手可及之处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程勉的语调比他的腰颤抖得还要更胜一筹,却还是试图用严肃来掩饰别的暗示:“……你舔得不够湿。”

萧曜安抚地舔上他的喉结,探向相接之处,刚一触上,程勉立刻要躲,萧曜差点滑了出来。

萧曜忙卡住程勉的腰,可后者好不容易稳住后,又搂住他的背,低声说:“唔……你帮帮我。”

话音刚落,萧曜离开了程勉的身体,却换来程勉全然忡怔的神情。萧曜忍不住低低一笑,凑近亲吻他的眼睛,然后趁程勉这一瞬的失神脱力,将人扛在肩头,踢开拦路的几案,任由明亮的月光带路,抱着程勉回卧室去。

回过神来的程勉几乎是立刻选择放弃挣扎,又不甘心这样被困着,唯一还算能自由活动的手指在萧曜的脊背在逡巡,金玉发出清脆的响声,是蹀躞带坠地的声音。

隔着衣衫,萧曜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程勉不安分的手指和轻柔的吻。他已经想不起来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是如何开始的,十几年前见证一切的月亮今晚依然注视着他们,月亮记住一切,知道一切,却什么也不说。

还是同样的月亮。

无名的嫉妒让萧曜把程勉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故意曲解他的暗示,耐心而细致地将他亲得很湿,以至于再回到程勉身体时,引发了更激烈的反抗。他确保自己的征服极尽温柔,他已经知道程勉身体所有的秘密,他喊程五,也喊五郎,好似萍水相逢的清白陌路人,他知道自己没醉,又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醉过。

当程勉终于直白地说出自己的请求时,萧曜回应了他,程勉难以自抑地仰起后颈:“……你故意的么?”

萧曜笑了,抚平程勉眉心的皱纹:“我故意的。我想你时时刻刻带着我,带着我的味道。我要旁人都羡慕我……阿眠。”

这个今夜第一次出现的称呼让程勉别开了脸,本就剧烈起伏的胸口像是被暴雨摧折的树木,萧曜的手贴上程勉心脏的位置:“……阿眠,我是你的呀。只是你的。”

程勉瞪大了眼睛,又更快地合上。接着,他以更明确的姿态回应了萧曜——他细细地品尝起萧曜,耐心得如同一个分毫不通晓人事的处子,诚恳又乖巧,连最隐秘处的筋络也没有遗漏。

舌头和鼻息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活物,在萧曜的皮肤上留下不同的痕迹,又互相别着苗头,一个耐心一个暴躁,势要分出高下。在程勉再一次吻上萧曜的嘴唇之际,也是他准许萧曜再次侵入的时刻,黑暗的角落亮了起来,不是因为月亮,只是因为他看向萧曜的目光。

亲吻如交合一样失控,但沉默终究是被程勉先一步打破,理直气壮地沉迷放纵:“我记得你的味道了。”

再没有什么能和他分享阿眠了。月亮也不能。

萧曜捧住程勉汗湿的脸庞,咽下彼此唇舌间难分彼此的味道,庆幸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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