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客 四 青山

第一章

正月刚过,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将平江又带回了寒意中。但料峭春风挽留不住远行人的步伐,天色刚亮,平江城外的码头已然人潮如川,四方乡音使得离别之情都现了形迹,在每一个人的眉宇间留下一点落脚之地。

章嘉贞的病体刚有起色,便决意返回帝京。他的离去时与到来一般近乎寂然——仅仅是给已经回到桐元的黎衡去了致谢兼告别的信函,又登门向王肃面辞并讨要了一艘船,在船舶准备妥当的两日后踏上了归程。

这一天正好是二月初二,前来送行的,只有在前一日黄昏时勉强赶回的黎衡。二人虽有十余日主客的名分,然则私交仍是无从说起,尤其是他这趟回到平江,始终未见杜启正的踪影,于是送别之言蓦地难以启齿,相顾无言间,那本就冷清萧然的场面,又旁生出格外的进退两难。

黎衡远不至于对送行的决定后悔,可在走向航船的这短短一段路上,仍是有意地渐渐放慢了脚步,更一再四顾,以期能在人潮中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可惜眼看航船近在咫尺,依然是不见杜启正。黎衡默默压下怅然,对章嘉贞作揖道:“路途遥远,子欣又是初愈,还望一路珍重,平安返京。”

两人的神情和声音仿佛都被阵阵袭来的寒风冻得发紧,以至于要多用上几分力气,才能让笑意不走样。章嘉贞拱手回礼后,便转身上了跳板,姿态未见丝毫的留恋犹豫。待上了船,他推开艄公伸来欲搀扶的手,正要再作行前最后的道别,却见一丝诧异之色袭上了眉间。

黎衡当即顺着章嘉贞的目光侧过脸,一时间也愣住了——足有一个月不曾一见的孟语明明顷刻前还被人潮隔在远处,再眨眼间,竟到了身旁。

虽然只一瞥就收回了目光,黎衡仍是看见孟语携带了行囊。孟语在黎衡旁停下脚步,对船上的章嘉贞说:“我受命转驻邺康,子欣正好搭我一程。”

章嘉贞已然恢复了寻常神色,笑了笑,爽快地答应下来:“辞行时未见到隐之兄,不想回程能同行,此行无憾了。只你一人么?随从呢?”

“我独自往来惯了,无需随从。”

黎衡面无表情地听两人如知交般寒暄,等孟语也到了甲板上,才再度拱手,恳切地望着章嘉贞:“此去路远,子欣多加保重,恕我不能远送。”

说完,他仍是不看孟语,也登上了停在不远处的另一艘轻舟。章嘉贞此时方知晓黎衡此次来平江全为当面送行,目光在孟语所在的一侧轻轻一停,扬起声音,尽力盖过拍岸的涛声:“持钧这是回桐元?”

也不知是他新愈中气未足,还是涛声人声混杂,黎衡没有作答,他搭载的那艘轻舟也驰出了码头,向着江心而去。

章嘉贞双目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小船:“没有留住,对不住了。”

孟语这时已收回了视线,摇头道:“我确不知今日是他来送行。”

章嘉贞报以一笑,也不再提黎衡,只是问:“到邺康还需几日?”

“最迟明日傍晚也到了。”

“还有一日有余。”章嘉贞颔首,率先走向船舱,继续对紧随其后的孟语说,“端午后圣人就要南下,王尚书对你极为倚重,此时遣你离开平江,邺康那边有何难事?”

章嘉贞回京,便意味着起复在即,这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孟语也不隐瞒:“邺康行宫所费甚巨,又迟迟难以竣工,王尚书恐接驾不力,故命我暂驻邺康。”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舱内。王肃赠予的这艘船外观毫不起眼,但舱内设施无不尽心,尤其是考虑到章嘉贞大病初愈,挑选了大量得力的仆从随他北上。

待他们各自安坐,仆人便上前询问是否启程。章嘉贞的心绪似乎仍在邺康,朝半开的窗掠去一眼:“邺康是前朝故都,江南胜地,虽不曾去过,也多有耳闻。启程吧,不宜耽误隐之的公务。”

春汛未至,北上多是逆流,船只无论大小,航速比春夏两季都要慢得多。今日又碰上有江风,章嘉贞他们所乘的船仍可说得上如履平地,但稍小些的船,眼看就有落叶之姿。

于是离港未久,章嘉贞唤来下人,吩咐道:“去找一找方才为我送行的黎县令的船,务必请他上船来。”

下人当即应下。章嘉贞又问孟语:“从平江到邺康,途中可要经过桐元?”

“桐元在鹭州西北,不在两地往来的必经之路上。但江南水网连贯,水路总是相通的。”

“这段时日来黎持钧对我照拂有加,在南方我固然担了远客的名头,但天公不作美,风急浪大,我想顺道送他一程,聊表寸心。如若耽搁了隐之的行程,还望雅谅。”

孟语对此客气话只是微笑,转问:“子欣新职位可定了?”

章嘉贞摇头:“隐之听到了什么风传?”

“真不是要有何等的风势,才能传到远在平江的我辈耳旁?以陛下对子欣的器重,定是要职无疑。”

“当初离京仓促,未曾向陛下谢罪。此次能回京,也是陛下宽宥,我一介残病之躯,无论任何官职,均系忝颜。”章嘉贞不置可否,“如此说来,隐之回京恐怕最早也在年末了。府上如有我能效劳之事,又或是有家书需人递送,务必不要见外。”

“前几日刚寄走家书。不过确有一事,如能得子欣过问一二,正是解了我一桩疑问。”

章嘉贞面不改色,爽快亦不失谦和地应下:“请说。”

“黎持钧一母同胞的弟弟黎征黎仲成,去年由长泰县丞调至秘书省校书郎。他们兄弟二人皆是因推恩令出仕,长泰是他的释褐之地,在任上时官声颇佳。秘书省诚然是清贵之地,但这一调动似不循常情。”

“有一年冬天,我还在黎家借住过。也是因此结识了隐之。”章嘉贞轻轻一点头以示知情,却只问,“小黎郎君的志向是何?”

 “据我所知,仲成精通律法,又因家传对柏台素是心向往之。”

“持钧竟从未对我提过黎氏与御史台的渊源。”

孟语轻轻一叩几案:“是我想当然了,实属越俎代庖。”

“隐之离开琴州后,持钧一直在琴州任官?”

“我离开未久,他就调去了湄州,在调任桐元县令前,一直任刺史府户曹。”

“论对岭南的熟悉,隐之与持钧,谁更胜一筹?”

“我虽客居岭南有年,但几乎没有离开过琴州。不比持钧,在祝岳为官逾三载。祝岳乃岭南之冠,较江南、关内的名城亦不逊色。也正是有了湄洲刺史府的历练,资历方能孚众望,再回到江南道任官。”

“我还比持钧还虚长几岁,最远也不过是到过几次平江,他已江南、岭南都历练过了。”章嘉贞语气中颇有赞许之意,“惭愧得很,我本有南下之意,然而如今已是待罪之身,恐难如愿了。”

“若只是之前提过的巡察杨刺史的旧案、或是清查琴州的积案,如何要惊动子欣?”

“岭南远离中枢,岭南山川交错,华夷杂居,近年来屡有匪患,各州刺史均有拥兵之权,侍中何公曾任岭南道都督,忧虑有人借机生事,如不能防微杜渐,或成大祸。”

“子欣也说岭南境内山川交错,刺史虽可用兵,然而岭南地势难以屯兵,至于匪患,是当地的积弊,多年来都未成过气候。以我愚见,即使子欣重返柏台,也无需亲自南下。”孟语仿佛沉思了片刻,才徐徐接话。

此时又有仆从上来添茶,章嘉贞便问:“还未将黎县令请上船么?”

仆从领命又出舱查看,不多时回来禀报:“遣去接黎县令的人还没回来。”

章嘉贞望了一眼孟语:“隐之少坐,我去一趟舱外。”

但孟语还是跟着章嘉贞起身,又随他一起出了船舱。江风比出发时更为猛烈,江面上已几乎看不到小船,于是一二里外下游处的两叶相邻的轻舟也就格外地醒目了。

确认两艘船中一为黎衡搭乘、另一则是派去接人所用之后,章嘉贞索性命船舶转向,亲自去迎黎衡。江风吹得甲板上一众人等的衣袍猎猎作响,也将章嘉贞的言语迅速刮得迅如转蓬——

“我幼年失怙,多受外祖抚育教诲,开蒙亦是在程氏家塾。少年时,我在外祖案头读到过数道谏表,崔恂所写,正是其一,文质皆美,读之若满目琳琅锦绣。就在雀跃欲结识之际,方知他因此谏表遭贬,也曾数度扼腕。任职柏台后,我读了他所有的谏表,原想谏言将他调回,同僚才告知我他在琴州所犯之事。”

章嘉贞素是以老成威严示人,在困境中更是丝毫不示弱,这时眼中隐约闪现过几许迟疑乃至不忍,倒是与他的年纪相衬了。见孟语不作声,章嘉贞又说:“我欲南下,与崔恂无涉。有了适才隐之的一番考语,此次回京,我有意向卢大夫力荐持钧,调他随监察御史前往岭南诸州,协理监察事务。最迟至明年入秋,监察御史返京之际,再调持钧回京畿任职。”

至此,孟语终于结束沉默,拱手道:“子欣所思周全,我自叹弗如。”

这时,两人所乘的船已经靠近了黎衡的渡船的船舷,面对同在甲板上、神情自持到无异于冷淡的黎衡,章嘉贞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颊再度浮现出几许笑意:“持钧,天意如此,也是为你个人安危计,还请你登船来,再多送我一程吧。”

较之寒风凛冽的舱外,室内无疑是温暖馨香的新天地。黎衡落座未久,章嘉贞说:“我叨扰持钧这样久,始终不知令弟已经调到帝京,又素有入职柏台之志。持钧太见外了。”

黎衡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片刻后转向章嘉贞,正色道:“……舍弟素有此志,如能蒙子欣举荐,正是黎氏之幸。”

“御史台事繁俸薄,一有不慎便开罪同僚,难得令弟心向往之。卢大夫必是极欣慰的。小黎郎君在京中住在何处?我回京便去拜访老夫人,再与小黎郎君面商,力争促成此事。”

黎衡道谢后,舱内蓦地静了下来。章嘉贞略等了片刻,又问:“持钧的志向在何处?”

黎衡彻底放下茶盏,诚恳地说:“能在桐元为官一方,已是我极大的造化。”

章嘉贞淡淡笑了笑:“持钧不必过谦。此处并无外人。桐元确实离你的籍贯不远,但且不说至亲都在远在千里之外,单论你的前途,桐元远算不得上选。”

黎衡垂下眼:“我并无他想。”

见他神情坚决,章嘉贞又一笑:“既然如此,唯愿你得偿所愿。”

接下来,他话锋一转,又问起黎衡和孟语岭南的风土人情,亦未在黎衡面前隐瞒御史南下之事。待黎衡谈毕湄洲的州情,章嘉贞问:“依持钧看来,何为经略岭南的关键?”

黎衡叹了口气,竟有些无奈之意:“我无从答起。”

“哦?”

黎衡正了正神色:“岭南远离中枢,除了都督府和湄洲治所所在的祝岳等寥寥数城,道内各地间道路崎岖,音讯难通,百姓谋生尚属艰难,官府租赋亦难以为继,官吏缺位更是经年陈弊。我在岭南为官近五载,在琴州时姑且不论,祝岳是岭南第一大城,也是从未有幸见过观风俗使。朝廷竟还有经略之志么?”

章嘉贞仍是不答反问:“所以岭南不可经略?”

作答前,黎衡忍不住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章嘉贞的神情,终是不敢对后者表现出来的随和闲适掉以轻心:“岭南既是王土,自然没有不可经略之说。但气候莫测、病瘴丛生,百夷杂居,也是实情。我见识浅薄,本无从妄言,斗胆想来,经营固然不易,岭南亦难成朝廷心头之患,经略与否,只看陛下的雄心了。若是有能吏为君分忧,泽被华夷,天下无不可经略之地。”

“如崔缙一般的能臣?”

黎衡点头,又摇头:“崔缙固有开疆、教化之功,但他平定岭南时,前朝国力羸弱,平定岭南是为解燃眉之急。而今天下太平,若得崔缙再世,长守岭南亦属屈才。”

章嘉贞饶有兴致地一笑,转问一旁垂目静听的孟语:“隐之也曾居岭南,以为如何?”

孟语亦回以微笑:“说来惭愧,我两度前往岭南,先是经贬,再往也任过微末小官,见闻不过是一叶障目,实不足入尊耳,对岭南更有怨恨,所言恐有偏颇。”

他的语调虽然温和,言辞中却有决绝之意,话音未落,船身微荡,想来是有强风。章嘉贞借此又另起新题:“我有失言之处。明日就要各奔东西,更当珍惜眼下的相聚才是。”

他便说起自己当年随王肃南下赈灾的往事,闲谈间所涉的州府孟语和黎衡都多少熟悉,所涉的人员则几不相识,然而单听其言谈,也有历历在目之感。言及旧事,章嘉贞苍白的脸上逐渐生出神采,作听众的两人起先还不时附和,很快则意识到三人均相识的那个人始终不曾被提及只言片语。

回忆之人纵然是吝啬得只字不提,对于听者,未尝不是另一种弦外之音。但不同的是,孟语始终神态自若,而黎衡虽不至于到欲言又止的地步,仍不免数次借着饮茶掩饰不忍。唯有章嘉贞本人,谈性竟有一路攀高之势,

这一番闲谈一直谈到了午后,章嘉贞始终不见疲态。趁着一个短暂的间隙,孟语忽然问:“此次南巡,子欣随驾么?”

章嘉贞的神思仿佛还在数年前的平江城,经此一问,竟怔住了,片刻后接话:“但凭陛下定夺。”

孟语说:“届时故地重游,子欣的身体定是大好了。”

“陆路尚可勉力随驾,要是再乘舟……”一线苦笑自章嘉贞脸颊闪过,“真是敬谢不敏。”

“邺康和平江均在赶造舟船,就是为了迎接陛下南巡。”

章嘉贞不语,孟语继续说:“子欣数次提到行舟之艰,我深有同感。我第一次经过杨州,正是随着先君前往岭南赴任。”

孟氏一门在十年间的遭难和起复,虽不至于到“传奇”的地步,仍是近年来京中的一桩轶闻。章嘉贞即使身居台阁,又身为天子近臣,也不知其中细节。

见主座上的章嘉贞神情转作平静,更有了庄重之意,孟语道:“我少年时蒙门荫出仕,及至遭贬,几未离开过京畿,平生首次离开关内,便是随侍左迁的先君前往湄洲。离京前,舍弟新故,长姐亦远嫁有年,同胞骨肉中,只有我有幸服侍左右。当年年轻气盛,满心激愤,对于沿途所见所闻全无印象。以至于此次奉旨南下,平江虽是再访,仍如初至无二。适才听子欣言及旧事,无不历历在目,更是暗生羡慕,枉我一路随侍,日夜不离,可如今已经想不起先君的任何教诲了。”

章嘉贞轻轻叹了口气:“确是我之过,让隐之兄伤怀了。”

孟语微一摇头,注视着章嘉贞,低声说:“我提及先君,是子欣的一席话的启发,也让我有了不情之请。岭南于我,诚然是伤心之地,某亦不才,但孟氏深蒙圣恩,我愿再往岭南,供圣人驱使。”

“隐之意欲重返岭南?”章嘉贞神色微凝,片刻后又松弛似的笑了笑,“可有中意的职位?”

章嘉贞的神情虽然柔和了下来,可黎衡只觉得颈后顿生汗意,原本有意回避的视线,不知不觉中也回到了对面的孟语身上。眨眼之间,曾经的枕边人又变回了那个莫测、高深的陌路人,在暴雨中毫无预兆地踏入了昏暗的凉亭,天色昏暗,四遭嘈杂,自己必须用尽全力,仍是过了偌久,才看清他的五官和神情。

“还请子欣举荐。”

“高少卿是隐之的舅父。那应当知晓,以你的履历,即使入柏台,在岭南诸事上也应避嫌。我若是隐之,就绝不自请去岭南。”章嘉贞轻声说。

孟语的神态亦是轻快,眼中不失笑意:“愿闻其详。”

“心结需解,尤其不能拿前途和身家,硬去磨胸中块垒。届时块垒未消,血肉先碎尽了。”言及此,章嘉贞看向面无表情的黎衡,一扫一路上的温和说笑之态,“持钧则当反其道而行之,再去岭南劳苦一番,待挣得官勋,早日回京畿与家人至亲相聚。”

章嘉贞愈后易倦,最紧要的话说完,索性歇息去了。被留下来的两个人对坐无言,很快也各自避席。章嘉贞的行程一路都有人接引安排,一行原应夜宿塘西,为了能送黎衡一程,便临时调转了路线,日暮时分,船在桐元靠岸。

虽然偏离了既定行程,但早一步收到消息的桐元县衙一众官吏均守在码头相迎。章嘉贞回绝了宴请,倒是趁着最后的天光在桐元城内转了转,直到天色彻底转暗,才回到了官驿。

黎衡身为桐元的主官,责无旁贷地亲自招待了章嘉贞和孟语。席间章嘉贞疲色不去,兴致却好,笑道:“在杨州持钧就是我最大的东道,衣食住行无不仰赖于你,没想到行经鹭州,这东道一职,还是落在了你头上。”

“子欣下次再南下,若是有机会重游宜平,我倒是真可以做一做东道。平江也好,桐元也罢,不过是一时寄身之所,机缘巧合下借花献佛而已。”

章嘉贞含笑应下,又问:“对了,桐元是不是特产兰花,每年均被列入供御的土贡?”

“正是。”

“我虽然是今日初访,原来早已得到了桐元的馈赠。”章嘉贞神情有些感慨,“杜八也很喜欢桐元的兰花。”

被刻意回避的名字忽然出现,黎衡并不急于接话。章嘉贞盯着跳跃的烛光,片刻后笑了笑,继续说:“待入冬,烦劳持钧代我送他一株兰花吧。”

黎衡一口应允,转念又问:“送去哪里?”

上元一过,杜启正就离开了平江的黎宅。比起岁末那令人惊骇的“来访”,他的离去实属悄无声息。黎衡问完后,突然有了一丝懊悔,此问已是预设了杜启正届时不在原籍。可章嘉贞笑容不改,用筷子蘸了杯中的茶水,靠向黎衡,在案上写下了沅庆二字。

黎衡会意,悬起的心又落了回去。

有了这两个字,这顿平淡的晚饭蓦地生出几分宾主尽欢之意。散席后黎衡又送章嘉贞去休息,而对此地实则是再熟悉不过的孟语,则在仆从的带领下,也回到了惯住的院落。

孟语从不择席,可在久违的桐元的这一晚,他始终没有陷入沉眠,仿佛仍在某一艘前途未卜的船上。沉浮间,他模糊地认定这份异常应与黎衡无关,根源未必不是章嘉贞的那一番话。

他记起了和父亲最后相处的那段时光——家族覆灭、丧亲之痛带来的沉默是那一程最忠实的陪伴者。少年时他隐约羡慕过父亲对封修的欣赏和师生间的无话不谈,他是家中的长子,孟氏同辈中极出色的子弟,可即便是到了最艰难漂泊的时刻,他的父亲依然悭于给予教诲和提点。越往南,湿热一日日加剧,可沉默也一日日加固,至亲并未因为昼夜相伴而更加坦诚。辗转难眠的夜晚,他也曾一再自问,是否注定是自己,是否只能是自己?还艰难地咽下更想问的:早知有今日,还会进言立储之事吗?无论谁为储君、为天子,那都是天子的儿孙,为了已注定之事,远离故土、割断血脉,这是不是最大的愚蠢?

可他始终没有问出口,在去湄洲的路上的沉默尚且是愤恨和悲痛共同作用生出的克制,待到了从湄洲到琴州的途中,这些自问都已成为最无用之物了。

孟语甚至还看见了父亲临终前的面容。那是在盛夏中,濒死之人先是惊厥,而后陷入谵妄,醒时喋喋不休,却没有人能听清楚任何一句话。他绝望地想,既然有这么多未尽之语,为什么要忍到最后的时刻?

但最后的时刻总是要来临的。也许是病人已然吐尽所有隐秘的忍耐,沉睡覆盖了妄语,也抽走了神识,他守在病榻旁太久,懈怠总会趁虚而入,把他拖进晨昏醒寐生死皆混沌的缝隙里,直到一声惊呼贯穿疲惫的肉体。

那不应该是垂死者发出的声音。

孟语凑近父亲,焦急地追问:“……放开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虚弱又浑浊的呼吸声。

不知多久,他终于意识到落在父亲面孔上的全是自己的眼泪,仓皇间不敢伸手擦去,唯有咬牙别开脸,片刻后又伏首在父亲身旁,用汗水和泪水浸透了的手握住父亲的手,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他没有错过最后一句话,又一再疑心听错了。

忘记什么呢?

那久违的仓皇再度笼罩住他,孟语悚然惊起,掌中果然空无一物,可指缝间的热意全不像是身在一个初春的山城。

来不及点灯,门被叩响了。

孟语没有应声,近乎晕眩地盯着门上那道极淡的影子。

叩门声变大了,不疾不徐,坚定而充满耐心。

孟语想,自己可以装睡,不去应门,黎衡总不至于要闹到惊动所有人的地步。或者,也可以轻浮、混账地敷衍过去,让他没有机会说明来意,甚至知难而退。

可他低估了黎衡,抑或是高估了自己,那扇本就不能阻挡什么的门还是打开了。他已经在黑暗中醒来很久,适应了夜色,也就立刻看清了黎衡的神色。

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点戒备,也不隐瞒倦意,唯独没有冷淡和怨恨,他只是很平静地进了门,点亮烛火,示意孟语关紧房门,然后轻声说:“我会回岭南。你不能去。”

第二章

“你是不是也想死在岭南?”

“所以你回去?”孟语注视着黎衡,反问。

黎衡迎着孟语的目光,断然道:“我回去有诸多好处。最大的一项就是如章子欣所说,赚下功勋后,假以时日再谋求进京的机会。你回去,除了把命留在那里,还想做什么?岭南给不了你什么,你也没有再能给那里的了。即使你不怎么看重你这条命,你的姐姐、外甥,孟氏一族上百口人,你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想进京,也不是非再去岭南不可。天下之大,赚得功名的机会绝不限于一时一地。”孟语轻言细语地解释。

黎衡依然冷静,目光近乎审视:“在湄洲的最后半年我时常会想,你重返琴州,不惜铤而走险,私放流刑的重犯,是不是就是抱定了亲身一试的决心,看如果换成了你,是否能一偿崔恂当年未尽之志?”

孟语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向前走近两步:“那为何除夕反替我开脱?既然知情,非但不纠举我,还想再去岭南,岂不是自陷水火?我固然自负,去,不过是咎由自取,你一全无干系之人,为什么要做得不偿失之事?”

深藏了太久的猜测在如此轻描淡写中得到确认,黎衡心中反而莫名释然。他暗自一咬牙,不肯再作半分避让:“我的打算不用你管。孟隐之,你聪明绝顶,可你想过没有,岭南难以自立,无论是崔恂、你,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异是一条绝路。何况,你……”

孟语任由他突兀地停住,没有再作追问,点头道:“你上船之前,章子欣说,岭南各州刺史均可拥兵,朝中惟恐成隐患。所以此番御史南下,意不在匪患和流官。”

黎衡一怔,皱眉问:“那你为何还要自请南下?”

“你更改主意了么?”

黎衡不理会,眉头仍是没有松开的迹象:“我说了,我的打算不用你管。”

孟语又问:“我要寻死,无需非在岭南,想落草,今日你我就不会在此。你觉得我回去会做什么?”

黎衡微微一颤,目光终是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孟语无声地踱到黎衡身旁:“你我所求,岭南都爱莫能助,于你更是如此。你若是拿定了主意,届时你我同在岭南,对我有益无害,我做什么要拦你?”

“你不要故弄玄虚。”黎衡凝神,心中警惕之意愈盛,沉下脸说。

孟语轻轻叹了口气:“章子欣身居台阁久矣,深谙通天的捷径,但岭南不会是你的捷径。”

黎衡此时也稍微放缓了神色,目光再度转到孟语脸上。他谨慎而仔细地审度孟语的神色,试图从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上找到哪怕是丝毫破绽和线索。

“你所猜测的,你我之间一度隐而不谈的,我都如实告知了你。你还是执意要去吗?”孟语突然笑了。

黎衡略一沉吟,并没有接话。

“你来之前,我刚做了一个梦。”孟语轻轻抬手,示意黎衡落座,随后自己先在案边坐下,“梦中是我刚到岭南的第一年,我父亲临终的那一天。我前半生长在帝京,父母和弟弟也都归葬故里,但人活半生,依然是个飘零过客,唯一略有点眷恋的,竟然还是琴州。若朝廷真有意经略岭南,我要再去一趟,才能决断是否甘心终老于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回去?”

他倚着几案,仰头看向始终站在原地的黎衡。久久得不到黎衡的回应,孟语又一笑,撑起身体,忽地伸手揽过黎衡的腰,迎接后者跌进他的怀里。

黎衡猝不及防,一怒之下,竟没有挣扎,借着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再次审视孟语的眼睛:“……我去,为什么是得不偿失?”

孟语轻轻按了按黎衡的后背,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你为什么要回去?替我消除后患?隐匿所行?你在湄洲时,不是已经做完了吗?”

瘦削的脊背僵住了。此刻的沉默无异于默认,但孟语的语气过于笃定,没有给黎衡任何自辩的余地。黎衡垂下眼,尽快地打破此刻这诡异的沉默和亲昵:“所以,我早知你违律,不仅知情不报,反而替你隐匿了。你回岭南,是要一展抱负,忠君体国,至于我,仅是为了个人的私欲?孟隐之,在你心中,是不是认定了我爱慕你到了丧失心智、自甘下贱的地步,无论你怎样轻贱羞辱我,我都能一概全收?”

孟语松开手,黎衡也顺势翻身坐起,冷笑地盯着他。片刻后,笑意再度自孟语眼中浮起,他靠上前,附耳道:“你今夜留下来陪我,我就不去。”

黎衡微微一让,也笑了,正视着孟语的视线,毫不犹豫地允诺后,又补上一句:“只望你至少能言而有信一次。”

他漫不经心地解开一半领口,又迅速地抽开腰带,外袍还没彻底离身,整个人又俯身上前,急迫地想要解开孟语的袍子,却在指头刚触上扣襻的瞬间,被用力地捏住了手腕。

黎衡抽了一下没抽回来,立刻停下了动作,又忽然发力,拼命地挣扎起来,脸上也有了怒容。他一旦用力,孟语便立刻松开了钳制他的手,捡起落在一旁的袍子,也不顾黎衡的抗议,扣住他的腰,不由分说地又替他将袍子穿了回去。

孟语还未来得及再为黎衡系好腰带,不知何时起已然面色惨白的黎衡劈手又夺过了腰带,没头没脑地朝着半跪在身前的孟语抽了过去。抽了两道,又蓦地扔掉手上之物,拧住孟语的衣领,恶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黎衡很难使上力气,但还是留下了沉闷的一掌,几乎是同一时刻,黎衡的眼前一片模糊,人也迅速脱了力,踉跄着后退两步,再也不肯看孟语哪怕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黎衡终于意识到此刻屋中那道浑浊的呼吸声源于自己,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不时刺痛,两根手指的指甲竟然全裂开了。但他仍不愿意去看孟语,余光勉勉强强瞥到脚旁的腰带,就忍着剧烈的天旋地转,弯腰拾起随手一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次日早晨,直至黎衡陪章嘉贞吃完朝食,孟语才现身。见到孟语青紫的额头和脸颊,章嘉贞也不由得暂停与黎衡的闲谈,片刻后又掸了掸眉角,才视若无睹地继续对黎衡说:“……持钧如有捎给家人的书信、物件,我乐意代劳。”

黎衡应答自如:“确有家书一封,有意烦劳子欣。”

孟语默不作声地在旁边吃完朝食,刚放下筷子,章嘉贞很快也出言告辞。这一次黎衡仍是做了送行的一方,直到桐元的码头消失在视线中,章嘉贞先认真打量一番孟语脸上的新伤,故作调侃:“即便对岭南再多怨恨,也不至于要动手吧?”

孟语答道:“持钧无意于岭南,天下之大,有的是可以挣得功名的机缘。远的不说,南巡在即,子欣欲成人之美,何必舍近求远?”

章嘉贞点头以示同意,却说:“今早隐之兄起得迟了,想必不知,朝食时持钧已经改变了初衷。不过我确实没有问过他,在湄洲为官那几年,是否留有积怨?”

从封修夫妇委婉的只言片语中,孟语已能一窥黎衡在湄洲的遭遇,但在章嘉贞面前,他绝口不提:“岭南风气异于关内,以他的性格,固然不会与人主动结怨,但若是因公事与他人起龃龉,想必难免。”

“而今天下太平,四境久无战事,持钧一介书生,既有功名之想,除却机缘,苦劳也不可免。”章嘉贞沉吟片刻,率先迈步回到舱内,随后摈退了下人,才继续问孟语,“昨日隐之兄自请前往岭南,是出自本心,还是因为我属意推举持钧南下在先?”

孟语玩笑似的问:“我与他一同南下,使不得么?”

章嘉贞又扫了一眼孟语脸上的伤:“既有私情,纵然再用心避嫌,想要公私分明,实为不易。再者,为你二人名誉计,也不可。以兄之练达,不至于察觉不了黎持钧一改初衷的缘由。隐之兄正得重用,待南巡事毕,前程更是难以限量,去岭南才是舍近求远。”

说到此处,章嘉贞略一顿,目光停在孟语身上:“持钧不去岭南也无妨。但我有一事,正好想请教隐之兄。”

大凡身居要津者,愈是谈及了关键之处,愈是神情语调轻柔和缓,不欲教人看出破绽。孟语虽不知章嘉贞所问为何,此时也只能一笑,坦然应对:“不敢。”

“我读过崔恂谋逆案的一应卷宗,他在临死前,当真没有留下陈冤之语?”

多年来,不止一人追问过孟语崔恂死前的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但唯独章嘉贞所问,有一分与众不同的弦外之音。孟语问:“难道子欣觉得崔恂一案,其中有冤情?”

章嘉贞面不改色:“崔氏是关内名门,世受国恩,他遭贬前又在御史台为官,我始终不解,他为何甘愿犯下不赦之罪。杨凌贪功,生前御史台时能收到检举他滥杀的奏表。”

孟语再问:“子欣对我自请南下颇有保留,也是因为崔恂案?”

章嘉贞笑了笑,显然是默认了。

“杨刺史命我去劝降崔恂,意在提携。崔恂肯见我,则是已然穷途末路。人之将死,边陲荒蛮之地,侥幸还有一二故人,难免念起旧情,我也不愿他徒做困兽之斗,这才去见了他。”孟语抿了一口半凉的茶水,“实不相瞒,崔恂与我少年相识,半生都是挚交。杨刺史一度寄望我能趁乱手刃逆贼立下功劳,但他是自尽的。”

“杨凌的奏表中,隐之有认贼和杀敌之功。”章嘉贞徐徐说。

孟语摇头:“他体格过人,心性机敏,所以能从鹘岛孤绝之地脱身。我在乐枫山中见到崔恂时,早已羸弱不堪,无力与他相搏,倒是他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相见后,他与我均非昔日,言语更是全不投机,我知晓对他劝降全无用处,一言不慎只会适得其反,宁可做阶下囚,暂时苟全性命。几日后,杨刺史封山,他自觉脱身无望,又不愿投降受辱,自行了断了。子欣,崔恂因谏言遭贬,无疑蒙屈在先,听说他在流放途中又因同行之人受辱挺身而出,反被挟私报复,押去鹘岛服苦役,这也是他素性如此,从他被贬之日起,迟早事耳。你读过他的文章,也许还耳闻过若干旧事,以他的心性,犯下此罪,如何陈冤?有何冤可陈?崔氏确是关内名门,但平佑年间先依附赵王,又转投齐王,有没有崔恂之事,都难免族灭。天意难测,时运如流,全非人力所能抗衡。”

“隐之兄也在琴州服刑,未曾如他一般。在琴州服刑的流官多矣,未见如崔恂者。”

孟语惊讶似的一笑:“犯官都如崔恂一般,国家立法度何用?我如效仿了崔恂,哪来今日的对谈?”

章嘉贞拊掌,柔和而断然地说:“隐之意不在岭南。”

“我在琴州九死一生,岭南是伤心之地,然而无论去或不去,乃至终老于斯,俱是个人的命数,我均欣然领受。但是黎持钧南下一事,确有我的私心。”孟语正色道,“子欣有意举荐他去岭南协同巡察,虽然辛苦,仍是美差。可我与他的私情难以长久,厮守更是无望,你索性免了他这趟辛劳,为他另谋一条捷径吧。”

章嘉贞挑眉:“若不谈私心呢?”

孟语仍是摇头:“他释褐的石潭是在琴州治下,可在任不足一年,政事尚未熟悉就受杨凌凶案的连累,调离了原职。刺史府户曹事繁,几年来恐怕埋首案牍穷于应付,对湄洲、岭南的情形究竟知晓多少……”

“昨日隐之兄分明不是这样说的。”章嘉贞目光一闪,忍笑打断了他。

“此一时彼一时。”孟语没有丝毫犹豫,“岭南一事上,我从未举荐过他。”

章嘉贞追问:“那隐之兄心中,何为经略岭南的关键?”

孟语目光微垂,只一瞬,又抬起双目直视章嘉贞:“若是朝廷意欲大力经略岭南,更派不出愿往的官员了。陛下拿岭南立威未尝不可,用心经略未必是上策。子欣,陛下当真意在岭南么?”

见章嘉贞凝眉不语,孟语缓缓一笑,平静地说:“意在立威,我虽不才,正是上选。”

前往邺康的途中,二人交谈的焦点始终都是岭南,孟语鲜少向从未踏足那片土地之人谈及岭南,可无论如何避让、迂回和矫饰,至少有一件事全无折扣——在第二次南下后,岭南于他,已然是命数的一环,也就无可无不可。而崔恂的失败和死亡、杨宛玉的失望和死亡,和他本人的失败和苟活,竟也不能为他的命运做任何的指引,偏偏,他又从不信天命。

然而孟语再度证明了自己是高明的说谎者,他说服了章嘉贞,让后者将黎衡从心中那张南下的名单中划去了。

同为前朝旧都的邺康,城池依江枕山而建,既得天险为倚仗,又有广阔的腹地,有着和平江迥异的开阔气象。离靠岸还有约莫二三里地,便能眺见码头上浩浩荡荡铺开的人马,为首者身材魁梧,俨然是元州刺史殷望。

殷望年近五旬,孟语曾听到元州当地的官员隐晦地提及此人威仪极重,属下无不生畏。可面对品阶、年龄均浅得多的章嘉贞时,殷望不仅态度可亲,甚至当着孟语和元州一众官员的面以“中丞”称之,仿佛全不知晓章嘉贞免官之事。

有这样盛大的接风在前,随后的宴请也不出意外。章嘉贞不能饮酒,孟语便成了“众矢之的”,邺康的官员总算抓到了个向孟语劝酒的绝佳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而章嘉贞受伤以前对同僚间的应酬便不甚热络,伤后宴饮之事更是绝迹,连除夕夜入宫守岁都是特免的,可是这次却没有躲过,除了没有饮酒,酬答往来分毫不少,并在众人的相劝和挽留下一直待到了临近半夜。

为了接驾而新建的行宫选在旧宫苑的原址,督查南巡事宜的京官也一律安排在此暂住。跟随章嘉贞回京的侍从均由王肃亲自安排,自是将他照顾得十二分周全,亦不容元州刺史府的人插手。散席后,章嘉贞因担忧孟语醉酒,专程派人去探看,很快侍从回来禀报:“员外郎的酒还没醒,刺史府的下人正在服侍。”

见侍从满脸欲言又止,章嘉贞说:“不必吞吞吐吐,说吧。”

“小人耳闻,元州官场风气自成一派,新到任的官员难免要受一番挫磨……”

章嘉贞回想起早前席间的排场,问:“素来如此吗?”

侍从点头:“元州富甲一方,前朝迁都平江后,邺康仍是世家商贾云集之地,论享乐,比京中未必逊色呢。”

当今天子崇简,京中官员莫不效仿。但今日的这场宴席,满目俱是珍馐罗绮,丝竹管弦齐备,何止是不逊色。章嘉贞便说:“孟员外名门之后,不至于因此忘记本份。不过既然是醉了,找两个守夜的人,任他差遣就是。”

那侍从应下,却不似之前那样立刻去办。章嘉贞回过神来,笑了笑:“到底醉了没有?装醉就罢了,不可坏人美事。若真是醉了,务必要有人守夜。”

侍从赔笑,委婉地说:“小人在平江也服侍过孟大人,未见他醉过。”

此人算是王肃的心腹侍从,章嘉贞索性再问:“孟员外官声如何?”

侍从先是面露讶色,而后仔细思索了片刻,回话道:“孟员外深受王尚书的器重,官声和才能,那自然是一流的,为人也是谦和谨慎,淡泊名利,只是,他与桐元那位黎县令,似是有些首尾……至于黎县令,就……”

“哦?”

“是。王尚书派人去打听过黎县令的底细。他在湄洲时帷薄不修,颇有些手段,不然也不会从岭南调到江南任县令。”侍从含蓄地一笑,“大人虽与黎县令相识,这种私德之事,如果大人不问,恐无人报与大人知晓。”

章嘉贞点头:“知道了。孟员外处既然有人服侍,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

次日清晨,章嘉贞醒来不久,下人便来通报孟语已在庭院等候。眼见檐下之人神采奕奕,全然没有前夜步履维艰之态,章嘉贞不由会心暗笑:“昨日席上殷刺史自夸元州的酒好,绝不会教人宿醉,所言确是不虚。”

孟语亦笑而不答,邀请他推迟半日动身,看一看邺康城为接驾所做的一众准备。章嘉贞很痛快地答应了,又格外吩咐无需元州刺史府或是邺康县衙的本地官员作陪,只点了一两名从平江跟来的仆从随侍左右。

行宫刚刚竣工,一路上不是见到正在努力栽培花木的工匠,以及搬送家具陈设的杂役。章嘉贞是平佑之乱的亲历者,不由想起当年动乱甫定,禁中亦是类似情景。尤其正值深秋,整个帝京都笼罩在深厚的萧瑟肃杀之气中,哪里有眼前这花红柳绿、一派轻松?两人接连看了正殿和寝宫,虽未完工,陈设已然是奢华绮丽之极。章嘉贞面上不见异色,离开行宫后,还是提醒孟语:“江南道为南巡自是殚精竭虑,惟恐不能尽善尽美。可是奢靡至此,恐怕过犹不及。王尚书到过行宫没有?”

“殷刺史自有其根据,也亲至平江向王尚书禀明了要害。”

章嘉贞凝眉:“所费过巨。去年民部上奏,将江南和淮南二道的赋税留在当地,以作接驾之用。若全用在兴修宫室上,那就是舍本逐末了。”

孟语只笑:“子欣以民生为本,自然有此忧虑。万寿节后陛下就要南巡,眼下再做本末之辩,已然迟了。”

“平江并未如邺康一般。其他州县,大抵也未如邺康?”

“南朝迁都平江后,国祚存延不过二三十载,宋氏宗族至今非奉诏不得离开杨州,大兴土木反而惹来忌惮。邺康建都近二百年,南朝皇陵亦在此,首次有幸接驾,多费些心血也是常情。子欣以为过犹不及,在殷刺史眼中,犹觉远远不足也未可知。”

章嘉贞几不可见地皱眉,提醒道:“世人或以为可借君主巡幸获得通天捷径,但以前史观之,因此被罢黜,甚至失去性命的也不在少数。殷刺史若意在以此亲近天颜,自有他的考量,隐之不可不慎。”

孟语道谢后,章嘉贞稍加思索,又问:“南巡开支的计簿,都留在各州?”

“每三个月各州会将计簿送到平江。我在平江的本职便是复核各州的计簿。”孟语似是听出章嘉贞言外之意,很含蓄地一笑,进一步解释,“子欣勿忧,既然是上呈的计簿,断然是无误的。至于物价人力,本不是定数。以天下供一人,是万民的职责所在,殷刺史也是尽职而为。”

章嘉贞原想再问,后来意识到自己早不在朝中,于是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跟随孟语离开了宫苑,在邺康城内大致看了个要害。过午后,他坚决回绝了殷望等人的切切挽留,按照原定的安排启程。

去码头的最后这一程路章嘉贞主动请孟语作陪,后者也欣然领命。两人再没有谈公事,章嘉贞又如在桐元时一般,问孟语是否有需要捎带回京的书信,孟语只是摇头:“我长姐和外甥还在丧中,家书徒惹他们牵挂,不劳烦子欣了。”

说完,他反问:“子欣在杨州可还有未尽之事,是我可以代劳的?”

章嘉贞犹豫了一瞬:“昨日临行前,我将杜君直的行迹告知了黎持钧。他生性通达,但不会长期受人恩惠,冬日赠兰,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如果他执意回到华洲,还请隐之照拂。”

他的神态语调均很恳切,眷恋之意更是一览无遗。孟语当下颔首:“短则一旬,长不过一月,我就要回平江拜见王尚书。若他真回了华洲,我自当常去探望。”

在邺康驻扎下来后,孟语过上了南下至今最清省的日子。元州上下有着圆熟的心照不宣:对朝廷派来的钦差,自是要毕恭毕敬、好生服侍,至于公务,则不敢随意劳烦惊动。殷望专门为孟语安排了数名精干的本地官吏充作僚属,大小事宜无不井井有条,连轻重缓急都替孟语妥帖归置,其尽心尽力,任谁看了都免不得赞叹。

对此周到安排,孟语悉数笑纳,除了每一日都风雨无阻前往暂设在元州刺史府的公衙应卯和处理文书,隔三岔五还亲自去城内外督工,驾轻就熟地维持着宾主尽欢的局面。

但在迎驾的千头万绪中,有一桩事,是地方官员有心无力的,更不容僭越——天子将在邺康亲临前朝皇陵,祭典的规仪和祭礼的安排,须由礼部会同光禄寺来料理。

孟语收到封修的来信是他转任邺康的第一个月,三月底,两人就在邺康城外重聚了。

封修夫妇抵达那日,邺康笼罩在一片无边的细雨中。江面茫茫,每一艘船都像是从云间驰来的。故人重逢,喜悦自不必言,孟语从信中得知封修的长女元月刚刚出嫁,一见面不免多寒暄了几句,沈氏在一旁仔细打量完孟语,打趣道:“一年不见,十一郎的气色和在帝京时判若两人,可见江南风土宜人,令人流连忘返。所以趁着封郎南下,我也来见识一番。”

孟语亲自为沈氏撑伞,引着二人去乘车:“穷山恶水之地,贤伉俪也不曾有一日分离。江南殊好,是值得嫂夫人劳动一趟的。”

封修插话道:“我原以为你会常驻在平江,现在你也到了邺康,倒是方便了。”

孟语点头:“二月刚到的。平江虽然是终点,可邺康是南巡的重中之重,千头万绪汇集于此,待过了端午,王尚书及其他派驻在平江的官员,也要迁到邺康来理事。我只是先来一步。”

封修正欲接话,忽然觉得袖子被重重地拉扯了一下,不由得看向妻子。沈氏的视线却正望着码头的一角:“那是不是小黎郎君?”

她话音甫落,刚刚下船的黎衡也看见了数十步外的封修一行。

只一怔,黎衡连伞也顾不上打,迎着封修走上前,礼数周全地见礼:“不意在邺康遇见封郎中和沈娘子。”

封修扶住他,一派和蔼地寒暄:“持钧也来邺康公干?”

“殷刺史召见。”黎衡点头,简短地说。

“你不在桐元任职了?”封修问。

黎衡欲答,沈氏又悄悄一扯丈夫的衣袖,笑容可掬地说:“小黎郎君既然是有公务,还是先忙公务去吧。不要教上司久等。忙完了公务细说也不迟。我等的住处,小黎郎君可知晓?”

黎衡不语。沈氏又转向孟语:“十一郎……”

“封郎中想必是住在城北的行宫南苑。”黎衡沉静地说,“我见过殷刺史,就来拜见。”

封修也看向了孟语。孟语终于再度开口,却是吩咐下人:“你等随黎县令去刺史府,待县令处理完公事,请县令来作客。”

黎衡轻轻颔首,又向封修夫妇告了别,便行色匆匆地先行离去了。

几句话的光景,雨也大了,沈氏做主,让孟语弃马乘车。刚落座时,车厢中只能听到马蹄和车轮声,沈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孟语,鞋尖在封修的靴面上一点:“又没有外人,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好好的,你皱眉做什么?”

封修也看向孟语——后者正若有所思地望向半开的窗外,仿佛正沉浸在这场缠绵的春雨中。他叹了口气:“你为黎衡到江南来,一年了,得偿所愿没有?”

沈氏无声地一啧,很是不满地瞪了一眼丈夫:“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封修又皱起眉,只当没听见妻子的话,仍是盯着孟语的侧脸:“没见到黎衡我还不敢说这句:何止没有得偿所愿,就差反目成仇了。事与愿违,痛快不痛快?”

“章子欣的新职务是什么?”孟语转过脸来,恍若未闻地问封修。

封修顿了顿,沉着脸回答了他:“我们动身时还没有旨意。不过尚书省早已传开了。吏部侍郎。陛下南巡前肯定要上任。”

孟语凝眉,片刻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听说他一直在杨州逗留,你们这是见过了?”

“我来邺康赴任,就是搭了他返京的船。”

“哦?”封修忧容未减,“我本也不敢指望你能引以为戒,但十一郎,这一年要是让你二人愈发反目成仇,这事行不行得通,你最当知晓,权当个教训吧。”

“章子欣有意让他回岭南。”

“回去做什么?”

“协助御史巡察。”

封修变了神色,但当着妻子的面,他迅速镇定下来:“当真?”

孟语点头:“我不舍得他去,说服了章子欣。”

封修最不喜他故作轻浮,还是忍住了:“他肯听?”

“模棱两可之间。多半是不会去了。”

封修正欲松一口气,一转念,追问:“你不会自请替他去吧?孟十一,你就不是多情之人,何必故作此态。”

孟语一笑:“允德兄都如此说,章子欣慧眼如炬,我怎么能骗得过他?我也不去。”

可封修显然不信,额角都暴起了青筋。见状,沈氏一把拉住封修,劝道:“你们一年不见,哪有刚见面就大发雷霆的?十一不是说了不去吗。”

封修看着孟语冷笑。孟语收起笑容,对沈氏说:“嫂夫人明察。回岭南对我、对黎持钧都是弊大于利,除非实在推脱不得,不然不值得再去。”

“你如能真心这样想,还算分得清轻重。”封修咽下一口气,尽力维持着平静,“黎衡在鹭州任官,怎么跑到元州述职来了?你二人的事……”

“允德兄多虑了。”孟语摇头,解释道,“附近州府的土贡,尤其是为南巡所进献的祥瑞,都要在元州汇聚。他多半是为此事而来。待你们在南苑安顿下来,我再去问一问。”

“我听说殷望在元州为官近十年,根基深厚,官威也极大。有他驻扎在邺康,诸事协调起来固然方便,其他州府的刺史难免有议论。”说到此,封修也一摇头,“不过大事在即,只能从权,一些枝节再顾不得了。”

“王尚书也是此意。”孟语附和。

安顿好封修夫妇,孟语即刻召人去过问黎衡来邺康的缘由。到了当日傍晚,消息传回:两旬前,桐元的土贡和木材就已经送到了邺康,可黎衡正忙于监督春耕,也就未向其他州县一般,由县令甚至刺史本人亲自将贡品送至邺康,殷望为此而深觉轻慢,先是发公文至鹭州刺史府,再专程召黎衡前来邺康。

那一日,黎衡果然失约了。

孟语再见到黎衡,已经是在两日后元州刺史府为封修而设的接风宴上。

第三章

“刺史设下接风宴款待封郎中,郎中于我亦兄亦友,我自请陪饮一盏。”

听到孟语出言,殷望乜着醉眼,迟钝地笑着答应:“……是当同饮。”

他抬抬下巴,示意中途被从末席召至主桌侍酒的黎衡再为孟语满斟。见状,封修已经很难掩饰不快,尽管知道此刻的席上虽然满是嘈杂纷乱的笑语,可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时不时地瞄向他们,原本抱定的周旋敷衍之心思还是在蓦然间化作乌有。于是他也对殷望说:“殷刺史,我不胜酒力,饮罢此杯,还请黎县令回座吧。且不说黎县令是朝廷命官,论私,他曾与我在岭南同僚数载,还一度是隐之的上司,而今在异乡重聚,由他来斟酒,虽蒙刺史厚待,我着实有些坐立不安了。”

殷望的一双醉眼半垂在眼皮下,笑容更是藏在须髯深处,封修说完话好一阵,他才徐徐看着黎衡,问:“黎县令以为呢?”

黎衡神情如常,率先斟满了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后,回话道:“谨奉尊命。”

“郎中和员外郎均是贵客,又是你的旧识,务必要让他们尽兴了。”殷望瞥了一眼封修,满意地继续吩咐黎衡。

闻言,封修立刻对黎衡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有动作。然而黎衡恍若未见,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起身去为孟语斟酒。

孟语却更快了一步。他离座来到殷望案边,堪堪挡住黎衡:“既是我自请相陪,怎能劳烦持钧?”

他眉眼含笑,神态更是堪称谦恭,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殷望。后者因酒意而浑浊的目光游移良久,始终没找到黎衡,不由得露出一个轻忽的笑,撑着几案靠向孟语,压低声音戏谑地问:“隐之今日怎么一改初衷,竟自愿相陪饮酒,莫非也是黎县令的入幕之宾?”

封修当即变色,向孟语投去警示的目光。孟语偏是一派轻松,对另一侧的侍女招了招手,唇边甚至有一丝近乎笑意的弧度:“取酒来,我为刺史斟酒。”

侍女就在近前服侍,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花容失色,竟不等殷望同意,按孟语所说飞快地奉上了新的酒壶和酒盏,然后就恨不得退避三舍。在殷望的注视下,孟语慢条斯理地先后将殷望和自己的酒盏倒满酒,并不急于举杯,也如法炮制地凑到殷望耳侧,回话道:“劳刺史过问,不敢不据实以告。黎持钧是我求而不得的意中人。”

殷望见他神情郑重,不免也集中起精神,待听清孟语所言,片刻后,不知是触动了哪一处穴道,竟猛地大笑出声,且大有越演越烈之势,很快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涨得几欲滴血,数次指着面色如水的孟语,又屡屡击案,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之事。

笑声引得堂中其他人都停下了交谈嬉闹,或是好奇或是诧异的目光一时间悉数投向他们。渐渐的,殷望的笑声中掺进了愕然,又被崭新的状若堂皇、爽朗的长笑掩盖住。可无论殷望做何反应,又笑得如何惊天动地,孟语全不为所动,平静地含笑望着殷望,等他的笑声稍加平复,方举盏满饮了杯中酒。

这笑声终于还是止歇了,收起笑脸后,殷望也不得不举盏,皱着眉勉勉强强地喝了一口。

他刚放下酒盏,像是为了应和这场骇笑,木然做了太久壁上观的黎衡毫无预兆地吐在了孟语身上。这极扫兴的举动并没引来斥责或责罚,殷望只是满面阴沉地说:“黎县令不胜酒力,先下去更衣吧。”

黎衡当即起身离席,随后孟语也以同样的原因请了辞,一整个晚上几乎没有视线交汇的两个人,终于庭院里一身狼狈地相会。

刺史府的下人们要为一身腌臜的两人引路去更衣,孟语立刻拒绝了:“不必,我不惯穿他人的衣袍,回去更衣即可。时辰已晚,就不向刺史面辞了。”

说完,他轻轻抚了一下黎衡的后背,黎衡像是忽然醒了神,也找了个类似的借口,就和孟语一言不发、片刻不停地出了刺史府。

偏门外,雷树正心不在焉地守着马,看到黎衡和他身后的孟语,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黎衡仍是不吭声,疾步翻身上马,正要用力催动马匹,沉默了许久的孟语蓦地扯住了缰绳,不待任何人反应,也跨上同一匹马,反手夺过黎衡手中的马鞭用力一抽,坐骑吃痛,不由分说地疾驰远去。

黎衡被突如其来的颠簸震得失语,回过神后,已然和孟语共同没入了邺康的深夜。两个人身上都是酒臭味,可孟语一只手始终牢牢地箍住黎衡的腰腹,黎衡自知挣扎无益,也想不分明这个晚上还能再坏到何等田地,索性听之任之,在极度的眩晕中自暴自弃地伏在了马上。

孟语带着黎衡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南苑,深夜的马蹄声惊动了守夜的下人,见孟语一身酒气地带回一名陌生人,下人一时竟不敢靠近,瞠目结舌地注视着孟语将人背进了门。

闻讯而来的侍从们很快赶来服侍。黎衡吐得只疑心肝肠俱断,酒意倒是慢慢地散了,只一时收拾不起力气,再满心愤恨,也只能听凭孟语为自己擦干净手脸,逐一脱下湿衣,换上新衫。

屈辱感被埋藏得太深,但终究不可能缺席。待孟语终于暂时离开去更衣,黎衡踉跄从床榻上爬起,执意要闩起房门。可惜这点执念仍是落了空,好不容易到了门边,孟语去而复返,灯影下黎衡依稀认定看见了对方唇边有笑意,于是刚攒起的一丝力气也灰飞烟灭了。

孟语仿佛察觉不到黎衡的失态,只是吩咐侍女将黎衡搀扶回榻上,而后隔着围屏说:“你要是不愿意让我守夜,就让侍女来。”

黎衡始终没有听到孟语离去的脚步声,只能哑声说:“不愿意。”

“你再忍耐片刻。吐干净没有?醒酒汤很快就好。”

黎衡扶着榻沿,摇摇晃晃地坐起身,盯着屏风后的那道影子——从突然被召去赴宴的那一刻起,黎衡就很清楚,无论今晚的客人是谁,也躲不过殷望的为难,自始至终,孟语并不是自己受辱的始作俑者,甚至还屡次出面解围,可自己就是想迁怒于他。

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黎衡的出神,影子淡去了。不多时,孟语端着一张小案绕过了屏风。黎衡顿觉局促,下意识地回绝:“不必你……”

可孟语将几案放在床榻的一角后,不仅没有离去,反而顺势在榻下坐下了。

稀薄的酒气如同一道引子,提醒着他们刚过去的那场闹剧。黎衡胡乱瞥了眼案上的碗碟,随手端起一碗一饮而尽,仍是不怎么愿意看孟语,别开眼说:“你让人去找一找雷树。”

“哪天回桐元?”孟语接过黎衡手中的碗,轻声发问。

黎衡动了动眉,不欲理他。可喝了酒的人体温总是更高,哪怕隔着一个远说不上亲密的距离,在微寒的春夜里,依然难以视而不见。

“……我并非意在火上浇油。”孟语垂首,漫无目的拨弄着那只空碗,宽阔的背绷得很紧,袍子仿佛都不合身了。

黎衡微微一颤,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双目还是酸涩得厉害,喉头的干涸和肿痛正在缓缓消退:“如何怪得了你。你对殷望说了什么,将他惊骇到这般失态?”

满腔的邪火也在四散。黎衡转过脸,看不到孟语的神情,想了想,继续说:“他让我想起杨凌。他虽然不是你我的上司,但好歹也是上州的刺史。你在元州是外官,一时的过客,不要赌一时之气。”

孟语似乎是笑了一下,才抬起头:“杨凌的下场可不好。”

黎衡怔了怔,无奈地短促一笑:“不要强词夺理。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孟语剥了一瓣柚子递给黎衡,又劝道:“再喝一点茶?喝完我就走。”

黎衡默不作声地吃掉两瓣柚子,喝完茶放下茶碗,正视着孟语说:“好了。”

他不由想到自己刚赶到宴上时,华灯满堂,上首处孟语的眼睛反而沉得发乌,映不进一丝光亮。不像眼下,他们都暂时栖身在烛火无法顾及的阴影里,还是同样一双眼睛,就像落进水里的月亮。

黎衡知道自己再次受到了迷惑,下意识地手脚都微微蜷缩了起来,喉头隐隐作痒,道别的话就粉身碎骨了。

他并非唯一觉察出异状之人,也许沉默正是最有力的鼓舞,孟语又坐回了黎衡的腿旁,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准许。

被久违的窒息笼罩得太久,黎衡后知后觉地浮现出懊悔,一分神,连甜味都察觉不到的舌尖尝到了血腥气。沉迷其中的两个人不得不暂时分开了一瞬,很快地,微汗的额头再度紧抵,黎衡用力闭着眼睛,却管不住另一个人的声音:“……你张开嘴,只有我一个人有伤口,就是喝多了撞的。”

说归说,他的牙齿仍是轻轻在黎衡唇上一衔,这时节也分不得是恳求还是示威,黎衡忍不住疑心唇齿间淡得几近于无的酒气坐实了正发生的一切早有预谋,挣扎着掀起一线眼皮,近到这般地步,反而又看不清孟语了,索性心甘情愿再做一场同谋。

黎衡是被窃窃私语声唤醒的。

听口音,留下来服侍他的几名侍女都是鹭州人,也许还是同乡,在黎明前这最叫人疲乏的时刻,不免生出了懈怠。她们先是谈论封修夫妇,很快的又聊起了孟语,只听有人说:“……这位大人嘛,人是仪表堂堂的,可就是有一桩怪癖……”

在众人的追问下,侍女继续说:“他刚来时,刺史府送来许多美貌的歌伎服侍他,起先人人都乐意,没多久,又个个推三阻四,谁都不肯去了,一打听才知道,他每天晚上要枕在女人的腿上睡觉……”

“啊呀,拿人做枕头?那枕头睡不睡了?”

侍女们闻此秘辛,无不啧啧称奇,更不免低声窃笑。黎衡在半梦半醒中听了个大概,心中五味杂陈之余,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笑,然后,他拉起锦被遮住双眼,在外间断断续续的私语声中,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则是猛地意识到床榻边站了个人。

来客不需做第二人想。宿醉的威力不算大,黎衡觉得没有睡饱,也不习惯孟语衣冠楚楚地守在卧榻旁,一时忘记了避嫌:“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醒了没有。嫂夫人担心你我宿醉,准备了解酒的秘方。”

一坐一站之下,孟语显得更高了,黎衡不得不仰起头,目光滑过他嘴角的那道伤口,他轻轻抿了抿嘴,正色道:“我这就去致谢……你让一让。”

孟语回避得很干脆,换了伶俐的侍女来为黎衡梳洗更衣,但黎衡出门时,他依然在庭院等候。在去吃朝食的路上,起先谁都不说话,气氛甚至有几分严肃,直到黎衡低低笑出声,孟语步速一缓,侧过脸也一笑,就势打破沉默:“头痛么?

“昨晚吐得差不多干净了,也睡足了。”黎衡摇头。

“雷树昨夜就跟着封允德回来了。你原定哪天回桐元?回去前不要回驿馆了。”

“公务昨天就办完了,打算今天走的。”

“什么时候再来?”孟语点头,再问。

黎衡叹气:“桐元的土贡始终不入殷刺史的眼,祥瑞尚没有着落……一个月后吧。”

“那就是端午前了。”

“去年你错过的龙舟,看来是要在邺康补上了。”

“不一样。”

说完这句,又无细表。黎衡也不追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待在堂上见到封修,后者温文可亲如故:“黎县令歇息得可好?家内煮了解酒羹,宿醉后喝上两碗,最迟中午就没事了。”

黎衡本不嗜甜,这加了大量蜜糖的醒酒汤喝下去也不比酒可口多少,不过盛情难却,还是将一整碗都喝了个干净。放下碗他发现对面的孟语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略侧开脸向封修道谢。

封修绝口不提昨日宴上的风波,只是饶有兴趣地询问起黎衡的近况和桐元的风土,黎衡一一作答,不知不觉,这顿早饭持续到了将近中午。待封修听说黎衡下午就要回桐元,又说:“久不相见,难得你我都在邺康,我正好送一送持钧。”

封修调回帝京之前,黎衡受到他们夫妇诸多关照,立刻爽快应下,更进一步邀请他们夫妇去桐元作客。邀请发出后,他笑着说:“桐元风景并无出众之处,好在从邺康出发水路还算便捷,封郎中与沈夫人若有意抽出一两日踏青,我在桐元扫尘以待。”

融洽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黎衡告辞。出城前黎衡必须回驿馆再行收拾,孟语本是要与他同往,黎衡正要拒绝,封修说:“还是让十一同行为好。下次你再来邺康前,务必让人先递个消息来。提早退席之事,下次再向殷刺史告过吧。”

这次黎衡答应得就没那么痛快了,不过当着封修的面,仍是应下了。出门的路上趁着四下无人,黎衡问孟语:“你同封郎中又说了什么?”

“我一字未提,你信不信?”孟语反问,一想后对黎衡笑了,“也可能是否极泰来。殷望太失分寸,允德兄动了恻隐之心。”

黎衡一时也想不到封修坚持要孟语相送的根由,不过觉得孟语这近乎俏皮话的笃定不合时宜,便说:“封郎中为人正直,但也不会做他眼中无益之事。你不要节外生枝。”

“也许是两害相劝取其轻。”孟语还是笑,“他认定了我为你神魂颠倒,恐你在邺康受殷望的刁难,我再惹出难以收拾的事端来。”

黎衡脚步一滞:“殷刺史掌管元州大小事务,我是下官,公务办得不好,他训斥两句谈何刁难……封郎中大可放心。”

“他放心什么?”

黎衡已经后悔最后一句话纯属画蛇添足,奈何覆水难收,也有点无名的恼火,瞬间早已经无影无踪的酒劲好像全翻上来了:“一句错话在你面前也说不得么?即使他当众斥责、甚至有意羞辱我,众目睽睽之下,你又能奈何?我受不受辱、名声如何,你既不是始作俑者,何苦自讨无趣?”

说完他欲快步离去,却被孟语牢牢抓住手腕,力度之大,整个人都被迫迎向了孟语。黎衡最恨与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扯,只想立刻甩开孟语:“我就不该因为你昨天你为我解围……”

“那时我并没想到为你解围的法子。”

黎衡神情中的忡怔很快被警惕取而代之。孟语的手指正压在他的脉搏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急促的跳动。他一时间也失了神,手轻轻地松开了:“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

黎衡收回手背在身后,也恢复了寻常神色:“那也是为我解了围。你不要同我去驿馆了。我也不愿意你因我而受侧目。我动身前会让雷树来送讯,城外见吧。”

…………

在城外见到专程为自己送行的沈氏,黎衡立刻露出了笑容。

在江南道,男女之防比帝京、甚至岭南更为严格。沈氏为了方便出门,也特意换了男装。她不改爽朗本性,热情地与黎衡好一番寒暄。故人相见不易,所以黎衡索性让船夫先出发,在两三里外的另一处小渡口等候,然后引着封修夫妇和孟语沿着河道旁的小径再步行一段,既全了沈氏的送行美意,也正好再叙叙旧。

一行人走了不到半里地,沈氏忽然问:“小黎郎君,现在已经三月底了,南北春耕的月份,不至于差得这样多吧?还是这南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风俗?来邺康的船上我就觉得稀奇,沿途怎么这样多无人耕作的农田?”

黎衡一顿,顺着沈氏所指望向两岸的农田,这些农田虽然不像她所说的“无人耕作”,但多是刚披上一层薄薄的绿意,仿佛仍停留在初春。

封修也问:“章子欣也是走水路回京,想必也见到了吧?他不觉得有异么?”

孟语接话道:“他出仕就在台阁,一直没有离开过中枢,对农事知道多少,还待商榷。”

“王尚书也不知情么?耽误春耕是重罪。再两个月,关中的麦子都要熟了。”

孟语见封修的神情不自觉地严峻起来,思索了片刻:“嫂夫人心细。元州忙于接驾,壮丁都在服劳役,春耕难免有所延误。但元州土壤肥沃,气候亦好,稍推迟一些,应无大碍。”

“应无大碍……”封修似是陷入了沉思。

他们身侧,春日的江水正滔滔而过,树木已经被晚春染上了浓郁的地,唯有更远处的广袤的土地,仍被娇嫩的新绿所覆盖。

察觉到有熟悉的目光投来,孟语很快收回心神,迎了上去。黎衡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孟语无声地问:“怎么了?”

黎衡没有答他,而是安慰沈氏:“今年的春汛也迟了。所以春耕才跟着迟。是不能算常情,但也无须忧虑。”

可孟语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忧虑。

到了四月下旬,元州及邻近几州的雨水仍是远逊于往年。降雨少,因天气而停工的日子就少,各项工程都在紧锣密鼓地收尾,可邺康同时也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焦虑气氛,让封修和孟语这般并不过问本地政务的外驻官员也似有感。然而每当稍有询问之意,本地官员均避而不谈,那隐约的阴影,就一再地被更盛大的堂皇和隆重庇护起来。

另一桩引发隐秘议论之事也和南巡有关:端午后,御驾将启程南下,留在帝京监国的,是身兼尚书令并遥领江南道大都督的安王。安王有拥立之功,且在壮年,当得起这份殊荣。

亲王监国是国无储君之下的从权,天家的秘闻在帝京是至高的禁忌,可是在遥远的南方,更多地归为无伤大雅的一道逸闻、一桩谈资。在得知安王监国的消息后,封修再回想章嘉贞被急召回京委以重任一事,便有了另一重意味。于是在一个晴朗和煦的夜晚,封修遣开了下人,询问孟语过去这大半年来章嘉贞在平江的经历。

封修到邺康已经一月有余,孟语不止一次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他对此次南巡颇有微词。对此,两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免一场开诚布公的深谈。这并非抱有戒备,而是心照不宣下的信任。

章嘉贞免官的缘起已不是什么需要慎重对待的机密,可在孟语面前,封修仍没有评价章嘉贞此举。孟语亦不急于从封修处得到他本人的态度,仅是实事求是说了自己与章嘉贞的几次往来。听到章嘉贞南下后几乎没有离开华洲,封修不免咋舌,待听到王肃迁怒杜启正,他才叹了口气:“章子欣是陛下爱臣,不仅仕途一帆风顺,更一再得到优容,这次因过停职,就有诸多非议,觉得陛下太过袒护他。现在不足一年就重获重用,看来是福祸两倚了。”

“他回京的路上,我与他有两日同行。他追问了数次崔六在岭南的旧事。”

“嗯?”封修神情一凛,“以他的年纪,不大可能结识崔六。”

“据他说,他少年时读过崔六谏表,还曾想过将他调回御史台。自然,那时他尚不知道崔六所犯何事。”

封修盯着孟语:“章子欣极为机敏,目不着沙,更能直达天听,而且少年得志者人情世故上往往失之圆熟,这样的人若是察觉到了端倪,要他哪怕是稍有徇私,都是难于登天。”

对此考语,孟语不作置评,说:“他有意让黎持钧回岭南——今年御史台要遣人去岭南巡察,他觉得黎持钧可以胜任。”

“他人在平江,帝京的消息也是一点都不错过。论才干,黎衡是足以胜任。”封修神情转阴,“黎衡知道章子欣有此意么?”

孟语点头:“他也在船上。”

“他愿意回去?”

“允德兄此言何意?”

“那天的宴席上,殷望那番羞辱黎衡的话所指为何,你省了在我面前装傻的力气。我也懒得问你那天和殷望说了什么,以及你和黎衡之间是否还有牵扯,但黎衡不能去岭南。你要是劝不住他,就管住你的言行,我自有周旋之法。”

“允德兄这话没有前因后果。”孟语稍加思索,解释道,“章子欣让黎持钧去岭南,是想为他的前程添一把薪柴,再以此为契机,调他到关内。”

“黎衡如何搭上了章子欣的路子。看来是我错了,久近天颜之人,怎么会不知晓世故。”封修皱眉。

“章子欣既不知道黎持钧在湄洲官场上的遭遇和名声,更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二人之事。他是物伤其类,以为做了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孟语冷静地说,“回岭南对黎持钧全无好处,但难得章子欣有意襄助,就没有回绝的道理。允德兄勿忧,黎持钧不会成行。”

“不回去就好。但他在湄洲的名声,并非俱是受迫于人,这点你要知晓。而且,”封修加重了语气,“他确实掩盖了你在琴州所为,但以我在祝岳所见,他并不赞同你的所行,所以是你有要命的把柄落在他手里。人心易变,你需有所提防,不可为了情爱昏了头脑。章子欣和你说了岭南巡察的事由没有?到底和崔六的旧事有没有牵连?”

“朝廷担忧的是岭南各州刺史拥兵,在岭南形成割据势,危及江南道。相较之下,流匪只是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对大局无碍。”

“是对大局无碍,但是……”

孟语轻声打断了封修:“允德兄也知晓了我在琴州的所为,也是不赞成的。”

封修恶狠狠瞪了一眼:“要是你在琴州时我就知道你干下这等胆大包天的事,然后你和黎衡会纠缠至今,真不如我早早亲自动手掐死你,再自赔了性命,向孟师和师母请罪。”

孟语闻言竟大笑,笑罢摇头:“使不得,万万不敢劳动允德兄,我可赔不起嫂夫人的伤心。”

封修忧虑之情满溢,神情几乎可说是悲苦:“黎衡当年袒护你、为你在琴州所为遮掩,是他当时对你仍有意,但这是他极大的失策。只怪我有私心,以为他一生的仕途都离不开岭南,你二人也不会再见,乐见他自甘做你的同谋。当初我也错看了你们,权当你是一时之乐,黎衡也自愿轻薄,可是既然你不是如此,就该知道纠缠下去只会害人害己。十一郎,离异的夫妻、反目的友人,甚至骨肉相残,何时少过?

就说你眼中因为‘物伤其类’而起恻隐心的章子欣,当初为了私情受尽非议和嘲笑,官不做了,高堂也丢在一旁,但圣人征召,他还是回了京。伦常如此,你可以不要前程,你有几条命?还能侥幸几次?”

见孟语全不反驳,似是若有所思,封修以为这番话终于是切中了要害,忽然,孟语抬起眼,竟又笑了:“……我原以为我欺骗他在先,又屡有隐瞒,已担不得黎持钧的私情,不敢有他想。”

“你……”

封修被这充满光彩的笑容一震,原已打好腹稿的劝诫之语一时间卡住了。

“原来在允德兄眼中,他与我早因岭南而成了同谋。那只要我二人活在世上一日,这纠葛就开解不得,也再牢固不过。”

第四章

在南方,端午总是免不了龙舟赛,邺康两面环水,城外就是大江,每到端午前后,节庆气氛尤为热烈。但是,黎衡并未如他所说的在节前再来邺康,也没有传来只字片语,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探明了孟语的态度后,封修自知对二人之事无能为力,不仅绝口不问,甚至装聋作哑。反而是沈氏问了孟语数次黎衡的近况,听说二人自别后就断了联系,沈氏当着丈夫的面,很惊讶地对孟语说:“你是外派官,他是一县之长,要想知道他的行迹,十一郎得多费些心思了。”

闻言,封修也无法再袖手旁观,劝道:“黎衡不是元州的官,频繁往来邺康才惹人侧目。”

“我们来邺康这些时日,来拜访你的官员里,多得是不在殷刺史辖下的。也没见因为要防人侧目就避嫌的。”

妻子拆穿得毫不留情,封修摸了又摸修整得一丝不苟的髭须:“哎呀,再三登门,也不能总是避而不见。”

沈氏对于邺康官场上的往来毫无兴趣,继续说:“十一郎想见小黎郎君,仅指望公务联系见上一面是下策。听说邺康和桐元相隔不远……怕吃闭门羹?”

“顺流而下,半日船程就到了。依嫂夫人慧眼,我会吃闭门羹不会?”

封修眉头紧锁,可沈氏被这问逗得一笑,很快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孟语:“你去嘛,肯定是要吃的。”

“你不劝他迷途知返,还拿此事打趣,简直荒唐。”封修道。

沈氏先看了一眼孟语,才望向封修,仍是不改严肃之色:“你我能出言相劝的那些道理,无非就是礼法人伦,要是管用,哪里还会到今日?十一郎何等聪慧,又岂会不知道此事的利弊对错?既然权衡过仍有此意,我们执意再劝,难道就不是荒唐?”

封修被问得叹了口气。沈氏又说:“世道如此,受到嘉许的路寥寥。只要十一郎快活,哪怕只是一时一地,也由他快活吧。”

“我看他也不怎么快活。”

沈氏再度看着一旁已然沉默良久的孟语:“十一郎,封郎和我不是不懂得道理,也不是不知晓利害,但你少年时风光得意,青年又受了诸多流散挫磨,见识实则远胜于我们。见识得太多,心硬了,执念也深,伤人伤己,总是不善……所以你不妨再仔细想想,小黎郎君是否仍有意于你?心甘情愿、自讨苦吃固然也称得上快活,但成了他人的苦果,又当如何?”

“嫂夫人说是不劝,还是劝了。”孟语缓缓笑了。

沈氏终于也笑了:“劝与不劝,都在十一郎的一念之间。先前小黎郎君邀我去桐元踏青,你随我们同行,闭门羹可免。”

孟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他邀的是你们夫妇,我勉强同行,只会徒增不快。”

沈氏颇赞许地点头,指指封修:“但端午我非离开邺康不可,不然是绝没有清闲的了。”

“桐元山清水秀,嫂夫人想要避人,确是上选。”

听说孟语不去桐元见黎衡,封修先是松了口气,很快生出新的疑惑,只是当着妻子的面也不能细细追问,便对沈氏说:“你想去附近玩耍几日,我自是再乐意奉陪没有的。娘子若是定下去桐元,我遣人给黎衡送信。”

不过待夫妇二人独处时,封修忍不住埋怨沈氏:“邺康周遭多得是出名的景点,非舍近求远,去桐元不可?我看两人已然断了联系,黎衡只要有意避嫌,以十一的性子,还不至于强求。何苦给他们藕断丝连的机缘?”

沈氏当即反问:“你说十一哪一重性子?年轻时候的?”

封修沉下脸不吭声,沈氏笑了笑:“十一确是卓尔不群,才貌出众,孟公对你更是有知遇之恩,可有些事上,他太理所当然,也太漫不经心了,自以为是地拿捏他人的情意,根源就是以为这是无足轻重之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有人给他吃一吃苦头,未见得是坏事。以后他二人之事你不要再过问了。你扪心自问,倘若孟公仍在世,能管得了十一么?”

“我现在也不知道,是二人情投意合、还是反目成仇更教人担忧了。”封修无奈地说。

“怎么,两人应付世人各自婚娶,私下仍继续往来,你就不担忧了?有没有十一,黎衡都是异类,可再是异类,也不至于不能自保。”沈氏道,“十一如若仍能游刃有余,倒是无碍,反而是眼下这般瞻前顾后……也不知道高少卿知情多少。”

这话正戳中封修最忧虑之处,不由狠狠挠头:“……临行前我去拜会了高少卿。”

沈氏瞪他:“现在才说。”

“言辞间听不出端倪。不过只要高少卿想过问,即使十一远在平江,也不愁无人递话。孟师的儿女,偏偏都在婚姻上不顺遂。”封修发完感慨,也痛定思痛地说,“反正是游山玩水,去一趟也无妨。他二人纠葛至此,待高少卿察觉,绝不会放任不管。你我心里要有个数才好。”

“你不必尽为十一开脱。他和黎衡的嫌隙不是为提防高少卿插手的障眼法。你忘了在他们在祝岳宅中那段时日了?真情假意一望既知。当真如胶似漆,如何瞒得过人。”

封修夫妇定下动身的日子不久,元州刺史府便来了官员,力劝他们暂时不要前往桐元。列举的诸多理由中,首先就是今年邺康就有盛大的龙舟赛,专为让京中来的贵客感受元州的端午民俗;其次则是这半个月来水路繁忙,桐元地处偏远,景色在江南道并无出奇之处,不值得车马劳顿。这两重理由说完,来者见封修不为所动,犹豫后又说:“……郎中有所不知,桐元县令黎衡对贡物多有懈怠拖延,殷刺史极为不满,已经发公函去了塘西,鹭州吴刺史和黎县令应该这几日就要到邺康了。而且……据说近来桐元周遭水匪闹得颇不安宁,这时节携带内眷往桐元一带去,恐有。而且,万一受了惊扰,不说吴刺史担当不得,元州府也脱不了干系。是以殷刺史专程遣下官前往,还请封郎中体察。”

对方说完离座行了个大礼,封修还完礼,当即问:“太平盛世,朝廷为了南巡还调整了江南道的番上,怎么还会闹水匪?此事有多久了?只在桐元一地为害么?”

那官员见封修追问,以事发在鹭州为由试图含混过去。封修又问:“可有吴刺史和黎县令抵达邺康的日期?”

那官员仍是回答不上来。封修本来就因自己在邺康哪怕风吹草动都有人“关怀”而暗生不快,便懒得再问,直接送客了事。

这天孟语正好在城外的前朝皇陵,傍晚时才回城,又在住处大门外遇上早一步回来的封修。看到封修穿着官服却一言不发,他立刻会意,遣散了一应随从,跟在封修身后径直一道去了暂时充作书房的一处偏厅,又将等着侍奉茶水的下人也摈退了,就听封修问:“从邺康到桐元的这一段水路,你熟不熟悉?”

“去年冬天之前经常往来。熟悉。”

封修扫孟语一眼:“可遇到过贼?”

“这是连接元州和鹭州的一条主航道,四季通航,日夜船舶如川,就算有贼,也不会在这一段犯事。”

封修冷笑:“桐元送到邺康的贡物,偏偏就在这一段路上被截了。”

桐元送来的这批贡物中,除了被劫走的稻米,另有一批工程需要的木材和桐油,船翻覆后,木料和油桶入水不沉,陆陆续续捞起来大半,此外,还有一只作为祥瑞上呈的、通体雪白的长尾雉鸟在混乱中失去了踪迹。

贡物被劫,若是追究到底,是可以判流刑的重罪,任谁也不敢轻慢以待。五月初一,鹭州刺史吴式抵达邺康,刺史府和桐元县一众官员亦随行。吴式此行的目的,既是告过,更是亲自出面活动,力争最大限度地平息此事,不要惊动仍在平江的王肃。

封修因已知情,且驻派在邺康的官员中官职最高,也在吴式抵达的次日受邀去元州刺史府会商。他是在邺康的京官中唯一的获邀者,清晨出的门,直到深夜方回。回府后也不顾时辰已晚,马不停蹄地找到孟语议事。

孟语闻讯赶到书房时,目光再自然不过地先是停在了安坐一旁的黎衡身上,接着就听到封修轻轻一咳,嗓音沙哑地说:“我还有事要问黎县令,便邀他来作几天客。”

这实属孟语意料之外,但见黎衡气色尚好,神情甚至说得上安定,看不出贡物被劫之事的影响,便笑了笑,目光仍不离开黎衡:“知道了。”

封修一天里费尽了口舌,只简明扼要地说:“御驾不日离京,贡物一事暂且按下,以免惊扰过甚。王尚书那里我也不去函了,待他来邺康时,再视进展面呈。”

“殷望同意?”孟语问。

“唔。这半年来江南道各州运到邺康的粮油肉酒,供整个元州一年也充裕,且不说还有各色土贡和杂贡。一场南巡而已,怎么就填不饱邺康。为接驾力求尽善尽美诚然是臣下的分内事,可至今仍在为营建宫室大兴土木,工期一再拖延,真追究下去,圣意究竟为何,殷刺史也要三思了。”封修虽然满脸倦色,但也不掩冷峻,说到此处见其他两人均沉默不语,又缓和了语气,“太迟了。黎县令辛苦了一整日,今日先安心歇息,待两位刺史召见,再做准备不迟。”

他随即起身开门,唤来在远方廊下等候的下人,吩咐他们引黎衡去歇息。黎衡走后,封修又对没有一同离去的孟语说:“殷望自是想借机为难他,不过他应答得沉着有序,被劫走的稻米不多,吴式也不愿闹到王肃那里,当众训斥了一番,暂时了结了。不过此事仍有蹊跷之处……”

孟语并不急于追问蹊跷何在:“允德兄也劳累一日,无论何事,明日再议不迟。不过兄今日迟归,嫂夫人肯定准备了宵夜,还烦劳嫂夫人遣人为黎持钧送一份吧。”

“你吃不吃?”封修活动了一番僵硬的颈子,问完见孟语果不其然摇头,叹了口气,终是告诫道,“我是为防有人对黎衡不利,恐危及他性命才将人带回来的。犯嫌的话我已经说得太多,但此地耳目众多,殷望对黎衡又诸多嫌恶,如何相处,你自行斟酌吧。”

孟语神情始终沉静如水,闻言也只是从容一揖,两人就此道别。然而这已经足够漫长的一天仍是没有到头,孟语回到住处后刚更衣完毕,就听到了黎衡来访的消息。

时近子夜,孟语却不犹豫,立刻亲自去迎接黎衡。黎衡也换了便服,见到孟语后轻轻一点头,自若地说:“时辰已经迟了,对不住,但我也不知能在此借住到何时,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无妨。”

孟语侧身请黎衡进门,引他往西厢的书房去。侍女们没想到这个时辰还有访客,连忙打起精神点灯奉茶,这时送宵夜的仆人也找到孟语处,素来冷清的庭院一时间灯摇影动,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但主人和客人对此番热闹似乎都无动于衷,待正堂和西厢均已灯火通明,孟语才遣散了一众下人:“邺康的墙不止是透风,而且还有眼睛和耳朵,只差生出嘴来。”

黎衡牵了牵嘴角,也不见外,落座后指着热气腾腾的汤碗:“刚才他们说是沈夫人亲自准备的鲈鱼汤饼。你吃一碗么?我是饿了。”

托盘上摆的是两人用的碗筷。孟语刚一摇头,很快改变了主意,在另一侧坐下:“沈夫人精于厨艺,以往只要封允德上直,我们第二天一早都会去他家里吃朝食。”

“他家的饮食确实讲究。”黎衡漫不经心地接话,“连你也愿意赏光。”

黎衡几乎是心无旁骛地将一大碗汤饼吃了大半,全程听不到一句闲话,可见“饿了”不是托词。吃到后来,似乎才想起孟语还坐在对面,抬眼看他一眼:“不想吃不必勉强作陪。”

孟语早已没了吃宵夜的习惯,听黎衡这样说,还是将这小半碗面吃完了。但一直等到黎衡放下碗筷开始喝茶,孟语才问:“稻米丢了多少?”

“十石。”

十石合一千两百斤。黎衡没有回避孟语问询和惊讶兼而有之的目光,平静地说:“去年入冬后桐元已经将去年应缴的赋税折作精米和绢,分别送到邺康和塘西。但今年至今,元州刺史府又征了两次贡物,去年收成平平,桐元的正仓只余不足一百石稻米了。”

桐元是一个小县,然而太平年景,又未逢大灾,官仓里竟空虚到如此地步。孟语看着黎衡的脸在灯光下逐渐恢复了血色,问:“事发时你在场么?”

黎衡摇头。

“官粮被劫,只靠水匪难以成事。”孟语说,“死伤如何?”

黎衡的双目被浓密的睫毛隐藏了起来,语气倦意很重,莫名有不合时宜的冷淡,但也并不因为只能凑齐这点贡物而有丝毫窘迫:“事发在夜里,跟船的钱县尉被勒死在船上。事后想来,艄公和力夫里应外合是跑不了的,稻米被劫后,还有熟悉地形之人接应藏匿。行事的,只能是本地人。”

“船夫不是桐元人?”孟语转念一想,觉得这些细节暂无关紧要,“现在由谁捉捕凶犯?”

“事发在桐元和陆德的交界处,还是在江上,但丢的是桐元的粮食,死的也是桐元的官吏,追回贡物的职责,自然也归在桐元。”黎衡一顿,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冷淡笑意。

“方才你来,我以为你是要来理一理此事的头绪。看来是不必了。”孟语温声说。

黎衡沉默良久,蓦地抬眼:“圣人南巡,江南道躬逢胜饯,诸位上官们想分一杯羹似乎也在情理中,珠服玉馔分完了,还有民脂民膏抵一时的用处,再嫌不足,就只有血肉白骨去填了……谈不上什么头绪,只是真到问责的地步,也是毫无办法。免官、问罪,就不用去找三条腿的鸟、两个脑袋的王八了。”

他竟笑了起来,神情也渐渐松弛了,坐姿不再端正,倚在案上仿佛在出神。孟语静静地端详黎衡片刻,轻声提醒:“运上船的真是粮食?”

黎衡瞥一眼孟语,只听后者缓缓说:“天黑浪急,若是粮食落入水中,岂不是功亏一篑。

黎衡周身始终笼罩在混杂着不耐、冷淡和疲惫的气氛中,声音也低,就显得遥远、也陌生:“贡物由我亲自清点,再送至码头,但我无暇去邺康,才没有登船。如此说来,确实是难辞其咎。”

“听你方才所说,此事如若不是有熟悉地形水文的劫匪,就是桐元县衙内有人知情,有周详的安排。前者倒罢了,既已得手,下次小心防备。至于后者……”孟语沉吟片刻,“幸存的随船官吏现在何处?”

“都在塘西等候发落。勾结匪徒抢掠贡物、杀害官员是死罪。敢这样做的人,也不会轻易留下蛛丝马迹。”黎衡摇摇头,冷不丁问,“你怎么不问一问我?”

孟语平静地说:“你杀不了人。”

黎衡一怔,自嘲地又一笑:“但事发后我想,粮食总归是落到人的肚子里,至于是在桐元、陆德还是邺康,都是一样。哦,不一样,不到邺康也好。”

“你不该这样想。”

黎衡终于有了诧异之色:“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一句。为什么不应该?是不是哪怕只是想了,就再也不会和他们一样了?”

“他们是谁?”孟语低声问。

黎衡却不答了。

孟语移开目光,扫了一眼窗子,黎衡则看着孟语:“我今夜来,只是想将我知晓的告诉你。不是求你教我推诿周旋的。”

“我不想教你这些。”孟语摇头,“此事还没到告终的时候。”

黎衡倒不意外:“何止不会告终,告一段落都说不上。南巡一日不了结,殷望就随时可以以此为由召我来邺康,又或是发派公务到桐元。不过现下除了杨州稍好些,其他州县的官员,谁不要忌惮南巡之势?若是以前,我会想,这样行事,不怕自曝其短么?现在渐渐明白了,对于地方官员,接驾是莫大的荣耀,面圣则难于登天,所以再誓不两立的政敌,此刻也要装出和衷共济。何况,圣人也未见得要听实情……这段时日我尽量小心些。可有的人实在太容易被得罪,早晚事尔。”

面对谈性不减的黎衡,孟语知道他其实是疲惫到了极点,不得不靠说话维持精神,就没有反驳。等他说完又陪着坐了一会儿,黎衡竟没意识到已经无人说话,不知不觉间,睡意压过了强撑的谈性,面上浮出了懈怠。

这时,孟语才轻声说:“子夜早过了。我送你回去。”

黎衡一个激灵:“……不要你送。”

他用力撑了一下几案,起身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要你送。”

孟语也随之起身,难得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你今夜留下来,早上教人看见,就是你我久未相见,秉烛夜谈。”

黎衡怔了怔,也想了片刻:“也好。”

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案,可在眼下这一刻,反而一寸一厘也不敢再近了。无意间,孟语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瞬:“嗯。”

他也不喊人,又引着黎衡一道回了卧室。在柜子里翻找半天,被子不缺,再找出一只枕头来倒花了些工夫。黎衡在等待中就睡着了,再被拍醒,彼此的吐息仿佛交织在一起,可两个人都没有再闪避。黎衡听孟语说:“好了。你去睡吧。我来熄灯。”

“让人进来熄就是了。”黎衡既然决定不走,就不假作谦让,他早已无心分辨锦被的新旧,但看到两只枕头,莫名想起上次留宿时听到的几句闲话,忍不住低低笑了一下。孟语正在逐一熄灯,蓦地听见黎衡的笑声,问:“怎么了?”

黎衡已经连续几日车马劳顿,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懒得,摇一摇头,安然做一回能与主人抵足而眠的客人。

…………

孟语刚起身,睡在内侧的黎衡还是醒了:“……还早吧?”

“嗯。我习惯了早起。”

黎衡笼住被子,含糊地问:“我再睡半个时辰,迟不迟?”

“不迟。”

两句话都答得极轻,更是助长了黎衡的睡意。孟语听了片刻逐渐轻缓下去的呼吸声,才掀开床帐的一角,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东厢的卧室。

服侍他的下人都习惯了他的作息,早已在厅堂等候,听到脚步声正欲上前服侍他洗漱,只见孟语已经披好了外袍:“客人昨夜睡得迟,不要惊动他。”

叮嘱完,孟语另寻了他处更衣,然后就去找封修。封修虽然到了邺康,仍是和在帝京为官时一样勤勉,四更天准时就起,见到找来的孟语,单刀直入地问:“听说昨夜黎衡又去找了你,前因后果你已经知晓了?”

“允德兄以为蹊跷在何处?”

“依你看呢?”

“只为十石粮食在忙碌的水道上杀官劫货,不是盛世之兆,即使没有迫在眉睫的南巡,也犯忌讳。以我在江南道这一年所见所闻,贼人尚不至于铤而走险到这一步。”

“你是说,这是有人故意构陷鹭州府?”

“此事的首责是押粮的那名县尉,但人已死,就无从追究了。若是想借此事构陷同僚,实属不智。”孟语摇头,“何况以殷望的见识和手段,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封修点头表示赞许,下一瞬,蓦地严肃地接话:“所以黎衡与此事确无牵连。”

“他异地为官,在桐元没有根基,能有什么牵连。是谁生疑?殷望还是吴式?”

封修目不转睛地分辨孟语的神情:“……若是没有牵连,断不会让他蒙受不白之冤。”

“得允德兄庇护,自是无忧。”孟语想了想说,“昨日黎持钧说,桐元正仓里的储粮只不足百石。以他的脾气,这次之后殷望再要自桐元征粮,恐怕要起争执。那被劫走的十石粮食,可有下落了?”

“统共只千余斤,随便一分,就是泥牛入海,去哪里找?这点粮食怎么还往外送,即使送到了邺康,也要有风波。昨日在刺史府,我起先见他侃侃而谈,应对得还算沉着,只当是在桐元经过了历练,没想到还是不脱书生气……殷望霸道,吴式圆滑,剿匪的责任最终全落在他头上……”封修猛地一顿,惊讶地问,“正仓里只有这点存粮?”

“他是这么说的。”

“只看这次南巡能不能顺遂了。”封修用力搓了搓脸,重重叹气,“江南去年和今年的赋税均留在当地,自是圣人体恤,但此例一开,于江南道的吏治恐是不利。”

“南巡的行程逾千里,无人劝谏过么?”

“我听闻赵相公和安王均劝过,就是说辞不得而知。但天下承平,太平天子有南巡一睹江南佳丽地之意,任谁相劝,未免不合时宜。这一点,殷望他们又岂会不知?多少人指望着此次南巡飞黄腾达,对于外地官员,如此良机终其一生也难有第二次。所以别说我等,就算是兼任尚书令和江南道大都督的安王亲自来调度,本地官员奉行起来也是要打折扣的。”

孟语不以为意:“过犹不及也未可知。”

“奉上之事,宁过勿不及。依我说,黎衡几时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做官就算入了门了。鹭州一行人要端午后才回程,这几天还是稍作回避,不要去殷望眼前了,免得节外生枝。”

说完,封修唤来下人,要他们去看看黎衡是否起身。当着仆人的面,孟语不紧不慢地说:“昨夜我与黎持钧谈到深夜,他在我那里睡的。我已经吩咐过了,待他起身,就来见你我。”

封修发作不得,挥退下人后,才说:“我是不是昨夜刚叮嘱过你,要知道避嫌?”

孟语假意思索了一下:“就是斟酌过,觉得以昨夜的情形,不可避嫌。”

“事到如今,他还愿意和你睡在一张床上,未必是余情未了。你聪明了半辈子,这点事非要我说破么?”封修假笑。

孟语很坦然地认了:“允德兄用‘未必’二字,还是太顾及我的颜面了。”

“没想到他当夜就去找你……”封修话锋一转,“向你求援了?”

“没有。他不知道允德兄能庇护他到几时,尽早告知我此事的来龙去脉罢了。我实在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是你的真心话就好。十一,你二人现在正是最糟的局面。他是心如磐石,你仍不肯放手,如此下去,方寸大乱的人就是你。我带他回来,就是不想你再干出那天接风宴上的糊涂事。”

见孟语不作声,封修心知这番告诫注定又是石沉大海,再无多言。大半个时辰后,黎衡才来到堂前拜谢封修。三人均心照不宣地暂时回避了这桩劫案的一应细节,封修旧话重提,继续邀请黎衡留下作客,黎衡也应承了封修的这份美意。临近中午时,元州刺史府果然派了人来请封修和黎衡,这一次二人黄昏时候便回来了,次日,元州刺史府就再没来人了。

这是端午的前一日,封修和孟语都早早了结了公事,结伴回在邺康的住处。进门后下人来禀报的第一件事就是殷望送来了龙舟宴的请帖,孟语读完后将请帖放回托盘上,摇头道:“应下无妨。不过明天有大雨,赛不了龙舟。”

这下人是封修多年的心腹,闻言笑问:“十一郎怎么知道要下雨,而且是大雨?”

孟语也笑答:“昨夜我左臂就痛,今早几乎抬不起来,一定是有大雨。”

封修皱眉,关切之余又免不了抱怨:“怎么不早说。”

孟语摆摆右手:“最迟到夜里就要下雨了。回函还是早点送去。”

下人又把这半日来收到的礼单和拜帖呈给二人过目。元州府的官员都知道殷望要在明天设宴,所以提早来拜访送节礼。封修和孟语虽然不必如本地官员一般访友或是设席,但入乡随俗,也不得不应付这等迎来送往的琐事,临近傍晚时,果然如孟语所说,天色转暗,再不多时,邺康城被一场急雨笼罩住了。

到端午当日,这场雨非凡没有转小,而且威力愈大,几乎成了横扫之势,天色也是暗如黑铁,大有昼夜不明的意味。这下别说是龙舟,连出门都成了难事,殷望精心准备的端午宴自然办不下去了。不过沈氏早有准备,更乐得在家过节,反而觉得是天公不作美,有条不紊地张罗好了宴席。

屋外是滂沱暴雨,室内却明亮宜人,菖蒲和兰花在潮湿的天气下尤其显得娇艳可人,精巧的宴席自有一番难得的温馨和轻松。黎衡身为借住在封修居所唯一的客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而为了镇痛,孟语难得放纵,喝了不少酒,听着沈氏问黎衡南方端午的风俗,随手扯过一枝菖蒲搁在膝上把玩。沈氏也久不见闲适的孟语,心里喜悦之余,抽空问他:“去年端午十一郎已经到江南了吧?这一天在哪里过的?看到龙舟没有?”

孟语斟酒的动作一顿,本已经飘忽不定的目光很轻地掠过黎衡——后者早一步侧开了脸,理直气壮般挪远了视线。他就笑了,很怀念地点头,又摇头:“那天也下雨,没有龙舟。”

“连着两年端午都遇见下雨?那真是不巧。”沈氏喟叹,言语中是真切的遗憾。

孟语还是笑,慢慢饮尽杯中酒,靠回案上,手指拂过菖蒲那饱满、柔软的花穗,附和道:“就是这样的大雨。”

大雨除了会困住人的脚步,更容易让人忘记时辰。酒足饭饱后,主客仍留在堂上叙话。

有女主人在场,又都算得上旧识,叙旧就是名正言顺的。孟语不时听到“祝岳”“桐元”“宜平”飘进耳中,又无一例外地如活泼的雀鸟般飞远,他才隐约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醉了。

然而这力不从心的漂浮感只让他愉悦,酒已经半冷,他也不管,索性再饮了几盏,蓦地又恢复了耳聪目明,只听黎衡有点抱歉似的说:“不怕沈夫人见笑,我不会水,也没有划过一次龙舟。枉在江边活了这些年纪,”

“这有什么值得见笑的?”沈氏遥遥指向孟语,“喏,他当年被人一怂恿,非要去划龙舟,赢了之后被扔进济畅渠差点溺水,同僚友人才知道他全不会水。这才是要不得。”

孟语也不知道这话题怎么就转到自己身上,仗着酒酣耳热,随口反驳:“后来就会了。”

沈氏笑道:“刚才半晌都听不到你说话,怎么一说到你,立刻就应声了。看来还是不够醉。”

封修也喝得半醉,接话道:“十余年前的事了,还说来做什么。那不是夺下魁首了么。”

“十一少年时这为了争先一意强求的脾气,就是你们惯出来的。没有拔得头筹又怎么样?”沈氏反问完丈夫,又命人将冷酒撤下,重新端上了热酒。

封修还想反驳,孟语扑哧一笑,倚近为他斟酒,又说:“嫂夫人说得是,现在想来,没有头筹确实无妨。但我当年争强好胜,就是要图一时之快,旁人也惯不出来。”

黎衡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地轻轻一笑,嘴角刚动,便察觉孟语的视线追了过来。他忙绷住笑容,以饮茶掩饰过去。这时沈氏又说:“不过也怪不得你。我要是你,也免不了要争一争,出一出这风头,不然岂不是明珠暗投,到了你允德兄这把年纪,可真是要后悔的。”

封修一口酒差点没喷在袖子上,一时间似乎忘记了还有黎衡在场,指着妻子问孟语:“你说惯你的究竟是哪个?她啊,就是从来不讲公道。”

他大有捉袖讨个说法之势。孟语还未答,夫妻二人相对饮了个满杯,又不约而同地笑作一团。孟语见黎衡满脸惊讶,甚至有些局促,便走到他身旁坐下,低声解释:“终点那一段的济畅渠水很浅,淹不死人。”

没想到孟语忽然靠近只为说这句话,黎衡怔了怔,片刻后应道:“……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两人竟都找不到话,便任由静默在这一方天地间蔓延开。封修夫妇很快觉察到这点微妙的异常,全不点破,又说了一两件孟语青年时的轶事权作趣闻,不想黎衡的局促益发明显,孟语心知这是因为他与昔日的自己全无交集,一时间酒意都下去了一些,反而借故醉酒,向封修和沈氏告过避席。

他一开口,黎衡立刻附和,神情中依稀可见几分如释重负。直到此刻,孟语方回过神来,也许黎衡并不想赴这场家宴,眼前的这一刻,也不过是另一场强求罢了。

散席时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离入夜还早,可庭院里已经点起了灯,孟语道别后,又问黎衡:“明天回桐元?”

这时黎衡的神色自如得多:“先随吴刺史回塘西,再视案件的进展而定。”

“几时动身?”

“等雨势稍小一些,就回官驿去。”

孟语转头看一眼雨:“这雨今天停不了,你再留一晚,明早我送你去驿站与吴刺史一行会合。”

下人们都在不远处等候,雨声切切,要集中精神方能听清对方的声音:“早些时候我已经向封郎中和沈夫人辞行过了。”

黎衡顿了顿,又说:“此事远未了结。在邺康能有你们庇护一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若再到邺康来,或是事态有变,我会写信来。”

片刻后,孟语才轻声说:“也好。”

酒气上涌,孟语想不到什么非说不可的送别言语,索性不说,转身走进幽暗长廊的深处。

拐到另一处廊道前,孟语又毫无征兆地停住脚步,雨声笼罩了天地,庭院另一角的灯火和人影,也都被洗成陈旧暧昧的水痕。

孟语拨开雨帘忽然出现在黎衡面前的一瞬,除了黎衡,一众引路的下人无不意外,火烛摇晃得厉害,有一两盏都熄灭了。

扫了眼孟语肩上的雨水和手中不知从何处取来的菖蒲,黎衡倒是不改镇静,似乎还很短暂地笑了:“已经道过别了。”

“今年桐元的龙舟赛,夺冠的彩头还是菖蒲花球么?”

这全无头绪的话惹得黎衡皱眉:“你怎么知道?”

孟语就笑了:“去年你说过了。还说杨州的风俗也是一样。”

“……我不记得了。”黎衡垂眼,阴暗天色下,菖蒲叶是一派幽静浓重的绿,像一道充满诱惑的阴影。

这道影子又被孟语干脆地折断了,茎干渗出的汁液染绿了他的指甲,接着,菖蒲花就落在了黎衡的鬓边。

“虽然连着两年的端午都下雨,也没那么可惜。”

在众人惊疑交加的沉默中,孟语的身影又消失在沉重喧嚣的雨帘深处。

回到住处时,孟语已近乎湿透。黎衡只借住了一晚,可卧室依然摆着成双的枕头和被子,孟语出了片刻神,直到雨水落到被面上,终于伸出手,将那一点水痕掸去了。

昼眠对他而言是罕事,喝了酒,睡得更浅,身边一有动静,不由自主就惊醒了。

脚步和气息都很熟悉,在此刻反而不可能是真的。孟语认定了是在做梦,就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黎衡在床边坐下,问:“怎么不说你肩伤发作了?”

孟语将醒未醒,尝试着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感觉到黎衡的手划过他半湿的鬓发,轻柔的触感真实极了,他也说不出粉饰之语:“去年也下雨,却不痛。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无碍的右手,环住黎衡的手腕,手下的皮肤微凉,带着一点湿意,也像是从雨中来。他便翻身,朝着那清凉的湿气的源头靠近:“谁告诉你的?早知道告诉了你就不走,我早点说。”

“想我留下来?”

孟语猛地睁开眼睛,梦境成了真,他倒迟疑了。昏暗的床帐内,神情都潜伏着,黎衡仍是没有抽出手,孟语也就继续握着,缓缓地一点头,才想起他们看不清彼此,回答道:“是想,又怕你真的答应。”

黎衡低低笑出声:“你也太难相处了。”

“贪得无厌,确实不像话。”孟语苦笑。

“找大夫来看一看。”声音压得很低,“吴刺史派人来召我。我来向你道个别。”

孟语加大力气,反手扣住黎衡,尽力在昏沉中理清思绪:“如果不是赶回塘西,就不要去。”

“是回塘西。”黎衡轻轻掰开孟语的手,平静地说,“又有官船被截了。”

第五章

纵是封修和孟语专程过问,鹭州最新的那出劫案的消息过了近十日才陆陆续续地传回,在诸多矛盾和传闻中,有一件事当是无疑:匪徒有官府中人作内应。

事情到了这一步,殷望一改前态,除了督促鹭州府尽快缉凶,切不可耽误南巡大计,其他一概不管不问,更搬出两州军事各有所辖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在两州相接的要津设防。

事发之初,封修和孟语亦有此猜测。因黎衡在殷、吴面前应答得近乎滴水不漏,封修一度疑心过黎衡亦有牵连。直到此次被劫的官船并非发自桐元,封修方暂时解除了疑虑。

但运往邺康的贡物在短短一个月内两次被劫,再难用“偶发”周旋过去。不久,王肃也得知此事,他不问鹭州和元州府的官员,专门召孟语回了一趟平江,仔细过问了两次劫案的始末,当听说殷望让帝京来的多数官员都回避此案,王肃已然面色不虞,待听到捉拿劫匪的责任全落在鹭州,沉下脸说:“已不止一人向老夫进言殷望借南巡向道内各州行敛索之事,原是南巡未了,凡事有轻重缓急,暂时不去管他。真惹出了事,他倒是脱身得干脆。”

“事发在鹭州境内,殷刺史要是动作太大,也会惹来物议。”

“还有那个黎衡,怎么又有他的事?县尉被土匪活活勒死在船上,他这个县官怎么当的?究竟是谁举荐他到江南道来。无论是谁,他能到江南道任官,足可见岭南官场风气之败坏。”

孟语不接话,更不替黎衡辩解。王肃见他一派置身事外,又说:“事情我都知道了。太平盛世,有点土匪何足为奇,再穷凶极恶,也成不了气候。但事发之初殷望和吴式既想合力瞒过去,真到了追究剿匪不力、延误南巡的过失的一天,务必再合力担下。你和黎衡仍有往来?”

因劫案不止一起,无论在邺康还是平江,黎衡都算是暂时脱离了干系。对于王肃这看似闲笔的一问,孟语的回答亦是轻描淡写:“在邺康见过两面。但贡物被劫之事,我是从礼部郎中封修封允德处得知的。他是先父的门生。”

“章子欣回京后升任了吏部侍郎。他在平江的最后一个月,一直借住在黎衡的庄园里。他二人如何相识的?”

“章子欣高升之事,下官在邺康亦有耳闻。”孟语答,“我不知二人是在何处结识。”

“他性格刚直,又得圣眷,做御史不在话下,但是在吏部……”王肃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孟语两眼,慢吞吞笑了笑,“他此时去吏部,又不随驾南下,看来是南巡后朝中要有动静。江南道富甲天下,借南巡之机有所动作也是情理中事。”

直到此时,王肃才问起邺康接驾的种种准备。孟语如实答完,略作思索,又说:“下官去了邺康,方隐约明白尚书镇守平江的苦心。”

王肃仍是含笑:“两地若是都大兴土木,岂不是有违陛下的初衷?何况中书令南巡必随行,他是做过三四年杨州刺史的人,不会不知旧朝这盘根错节的人事。这一个月,除了南巡的庶务,其余事无论谁来找你,你都一律推脱干净,袖手以待即可。老夫下个月中动身前往邺康。”

拜谒结束后,孟语在回程前抽出半天去了华洲。杜宅大门紧锁,一望便知主人尚未归家。见此情景,孟语反而稍加安心,离去前有邻人上前询问,孟语见对方并不认得自己,只说是杜启正的同僚,特来探望。邻人闻言,便告知他,杜启正去年年底就失去了踪迹,清明仍没有回乡,里正和族亲去平江府报了官,也还是没有音讯。

那邻人神情颇见关切,孟语问:“清明时可有人来祭扫?”

“有、有。杜八郎在虹州府沅庆有个朋友,姓叶,派人来祭扫过。大人是官人,要是说得上话,还请过问过问,无论……总要有个下落。杜家这一支的香火总不能不明不白地断了吧。”

杜启正至今没有返乡,反而让孟语心思稍定,答应邻居之余,想的是下次见到黎衡时,由他给杜启正去信打听近况。结束华洲的行程,他没有再返回平江,直接取水道回邺康。夜航船难以深眠,孟语索性将与王肃的对谈再复盘一遍,在水声的伴随下,他忽然想到,王肃的长子和次子虽已出仕数年,然而仕途平平,近年来吏部选官逐渐重视京外任职的履历,而江南道下辖的州县,无疑是除了关内的上佳之选。

于是他再无睡意,索性起身出了船舱。刚到甲板,听到动静的船夫匆忙出声解释:“最近雨水多,风浪大,惊醒贵人了,对不住,对不住。”

除了天边和水面各有半轮月亮,四下再无一点光亮。孟语随口问:“下一处渡口是哪里?”

“要到桐元了。就是进不了城,离开城门还早着嚒。”

这艄公是平江人,水性奇好,又熟悉航路,能在夜间行船,孟语因私出行时,常常会雇他的船。

孟语心中一动,又说:“听说最近桐元不太平。”

艄公答:“贵人问的是官粮被劫的那个案子?小的以为贵人不忌讳这个,才在晚上赶路。小人斗胆拍一回胸脯,贵人这一程无事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

孟语夜间的视力和听力都不差,能分辨得出至少是四近再无别的船只。艄公也乐得有人作陪驱赶瞌睡,清了清嗓子,进一步解释道:“水贼嘛,小人也见识过一些,他们的眼睛耳朵比夜猫子还灵光,就拿小的这艘船来说,吃水浅,显然就没装货,唯一的客人看起来也没携金带银,劫来做什么?水贼和山贼不一样,在山里遇到盗贼,劫走银货,多半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在这水上嘛,嘿嘿……”

笑声在深夜的水面回荡,宛如枭鸟,孟语无声地也一笑:“你倒有些见识。”

艄公见孟语了无惧色,也来了精神,继续说:“做贼嚒,做的是杀人的买卖,但命也是一条,动手前还是得掂量掂量。贵人搭小人的船也有十来回了,虽然每次轻装简行,但小人在这江上往来了半辈子,也见过些世面,晓得贵人你一定是官人,多半还做过军爷。又是官人,又是军爷,敢一个人搭夜路,那肯定是不怕区区毛贼的,就是要图个省心省时。这点,小的既然晓得,那贼的见识多了,肯定也晓得。”

“你方才说你见识过水贼,都是些什么人?像你这样的船夫?”

艄公赔笑:“贵人这么问,小人就不敢答了。”

“我若是疑心你,就不会问你。”

那艄公想了半天,一摊手:“我老实同贵人你说,这些人混在人群里,还真分辨不出来。有的时候人到面前了,都看不出来。要小的说,邺康城里的好些官人,要是脱下那身锦袍,倒有点那个意思。”

“怎么说?”

“凶得很,杀气重嚒。”

蓦然间,孟语回想起刚结识黎衡那一年,两人刚到祝岳、尚未偶遇封修,闲聊起的那桩匪徒杀官、李代桃僵的公案,没想到若干年后,在离桐元不远的江上,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异曲同工的说法。他不由得轻轻笑了,艄公以为言辞冒犯,连忙说:“贵人勿怪,小人哪里见过什么官人,胡乱说的、胡说八道。”

孟语摆手,安抚道:“我只是想到了一桩旧事,和你说的没什么干系。”

“贵人,喏,那就是桐元了。要靠近不要?”

顺着艄公所指,在一片黑暗中,隐约可以见到城池的轮廓。孟语从未见过深夜中的桐元,只觉得殊可怀恋,却说:“不用了。”

“桐元这个地方,也是奇得很。”

“奇在何处?”孟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起伏的轮廓,轻声问。

“鹭州各县里,桐元最偏僻,也最穷,只要年成不好,临近城镇就要闹山贼。小的也是听同乡说,他们冬春两季行山,都要绕开桐元,不然遇到个樵夫想去问路,被洗劫一空算是轻的。民风彪悍得很,能做桐元县令的,都不是寻常人……”

本就模糊难辨的桐元城正快速地在黑暗中隐没,即使是在深夜的江上,夏季的风始终不脱暑意,孟语没有再问下去。

回到邺康是次日近午。视事的时辰就要过了,孟语便没有去官衙,直接回了行宫南苑。安顿未久,沈氏寻了过来。多年来,孟语视她如另一位长姊,但始终守着男女大防,从未在封修不在场时相见。他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下意识的反应是封修遇到了变故,正要细问,察颜观色间心念急转,问出口的只是:“黎持钧怎么了?”

…………

“……叫你沉住气!”

一看见沈氏的神色,从衙署回来的封修当即沉下了脸。

他们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封修难得有对妻子这般不假辞色的时刻。他不顾妻子面有难色,追问道:“十一人在哪里?你怎么和他说的?”

沈氏摇头:“你才要沉住气。他连黎衡现在何地都不知道,能去哪里?在书房等你呢。”

封修一愣:“那他是从何处知晓的?”

“也怪我。你说得不错,我怕他知晓桐元出事后一时意气用事,就叫他看出了端倪。”沈氏叹气。

封修握了握妻子的手,站定脚步,也叹了口气,但决心是早已定下的:“我去劝他。你叫人这几日看好门户,再派些人去几处城门守着。”

沈氏倒比丈夫乐观些:“十一郎是讲道理的。你快去吧……小黎郎君那边有没有新消息?”

“土匪都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灭门了,他这个县令难辞其咎,且看戴罪立功如何吧。”封修匆匆丢下这句话,就着急见孟语去了。

这两三日里,封修已经打好了不止一版的腹稿,去书房的短短一程路上,又飞快地斟酌了一番。可刚推开书房的门,撞上孟语幽深的目光,封修竟打了个寒战,仔细紧闭了房门,他单刀直入地说:“我的消息也未必确切,但估计差不离:你动身去平江前两三日,有匪徒劫掠了桐元辖内几户士绅的庄园,不但劫走了财物,更杀人灭门……事发时黎衡人在塘西,现在已赶回去处置此事了。算来也有小十日了,鹭州刺史府已调动了兵马去,也许再几日就见分晓了,都且安坐再等等吧。”

所谓“处置”,就是剿匪。闻言,孟语问:“他没有用过兵,如何处置?”

封修惟恐孟语要出门,始终守在门口处,盯着孟语:“不用他上阵杀贼,但布置和督战总是县令的分内事……事情都说与你知晓了,想去桐元?”

“有允德兄安排,我恐怕出不了邺康。”

封修直言不讳:“就是不让你去。你此时想去桐元,仅仅是与黎衡有私情,想去助他一臂之力。但此事只是黎衡的分内事,于公,你就全无半点干系。所以即便你们是骨肉兄弟,甚至是夫妻,你也不准去。”

孟语凝眉。封修又说:“再说你去又能有什么助益?替他定夺还是供他驱使?他的分内事你做了,他算是哪门子父母官?你又是以何等身份行事?他第一任县官就是凭空掉进怀里的,做得毫无建树一塌糊涂,还被你玩弄得团团转,留下一堆笑柄。当时怎么不为他考量?这次的事,他要是处置不了,就是无能,干脆去官了事,或是让贤挪个位置,不愁一生衣食无忧。我看他在仕途上就无所求,你两人性格处事南辕北辙,只有在这一点上勉强还算是志同道合。若是因你不去怨恨你,就此断了个干净,那是你孟十一的命数,你正好死了心,办完南巡的差事,就回去走我等俗人眼中的正道,断然害不了你。”

“允德兄言重了。但也无须轻视黎持钧至此。”孟语面色沉静,“这是他的分内事。我不去桐元。”

封修从孟语的语气中嗅到一丝森冷的气息,他没想到孟语承诺得如此痛快,倒生了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试图分辨刚才这句话的真伪。

孟语甚至一笑:“看来我在允德兄这里,毫无信誉可言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还不信你么。”封修忙说,“为了你与他的前程、特别是他的名声,你留在邺康是上策。而且这些匪徒杀的不是寻常百姓,鹭州府绝不会等闲视之。此事黎衡如能处置得当,对他大有益处。这其中的要害,不用我细说了。”

孟语又像是忽然对此事全无了兴趣,问封修:“水匪的事情可有进展?”

封修暗中松了口气,也不由懊悔刚才大有失言之处:“真有。近来鹭州府的一名主簿在刺史府的公堂触柱自尽了。吴式大为震怒,但未听说匪徒落网。正是这边无果,桐元又闹土匪,才更要大张旗鼓,务必有个交代……你既然答应了留在邺康,桐元那边一有消息,我绝不隐瞒你。其实你此时去,且不说能不能见到他,即使能进桐元,他也顾不上你。于情于理,不去的好。”

封修说完,绷着脸继续盯着孟语。后者从神情上全然看不出异状,几乎说得上是漫不经心,须臾后,又一笑:“道理允德兄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我明知他安危未明,仍然袖手旁观,就是无情。只是我狼心狗肺惯了……就是于情于理四个字,实在担不得。”

封修板起脸:“这是公事,理在情先,担不得也要担。”

话虽如此,封修十分清楚,尽管孟语的武力远不如前,真要拦住他,势必要闹出大阵仗。他不敢确信孟语真的被劝住了,内心也不愿承认两人适才的一番对谈只是拖延和推诿,自认暂时稳住孟语后,封修胡乱找了个理由离开,唤来一众下人再强调一番对居所内外的布置,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书房,问起了王肃对这两桩劫案的态度,再不提黎衡和桐元。

事实证明,封修的安排全落了空——孟语信守了承诺,没有离开邺康,每日的起居作息规律无比,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亦不过问桐元的消息,仿佛黎衡此人彻底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又过了十余日,封修期盼已经的捷报终于传到了邺康。他立刻放下公务,亲自去找孟语,告诉他剿匪告胜的消息。可孟语并不在官衙,派人去问了一圈,传回的消息是,就在捷报传来前不久,孟语收到了一封便笺,而后,他就策马离开了官衙,据称是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封修面无表情地听完差役的禀报,不知不觉间,捷报在掌中捏作一团:“传讯之人从何处来?”

“自称是从平江来。”

接到黎衡邀他至平江相见的信,孟语星夜兼程,将一日半的路程硬是缩到一日,赶在城门闭合前冲进了平江城。

驰马惊动了守门的城吏,就在要合力拦住孟语前一刻,他们看清了马上之人那深绿色的官袍,以为是有紧要的公务,紧急为他清空了道路,放任孟语一路疾驰入城。马蹄声也替代了叩门声,尚未下马,宅院的大门就闻声而开,雷树眼看坐骑几近凌空而立,不由得后退数步,直到孟语比马先一步站定,才回过神上前挽缰,但刚触上缰绳,又更快地甩脱了,顾不得寒暄,连忙迎孟语进门。

这是除夕夜不告而别后孟语第一次重返此地,视线早在赶路中被汗水模糊成一片,但置身其中,无一处不熟悉,雷树几乎赶不上他,直到来到后院正房外,雷树才挣出一声:“……孟大人辛苦了。小人去通报一声。”

孟语的手停在门扉,他扭头看向雷树,哑声说:“你替我打盆冷水来。我洗一把脸。”

雷树不敢耽误,送来了干净的水和手巾,和温度适宜的茶水。孟语仔细地擦掉脸庞和双手一路沾染的尘灰和汗迹,再一口气喝干所有的茶,问:“你家郎君哪天到的平江?”

“给大人写完信就动身了。昨日早上到的。”

孟语定一定神,推门而入。

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一丝夕阳也溜不进来,空气仿佛凝滞了,刚刚喝下去的水争先恐后地化作汗水涌出,再一次打湿了孟语的眼睫。

就在孟语努力适应这片燥热凝固的昏暗之际,干枯、冷淡的声音自卧室一侧传来:“你为什么没有死?怎么还能出仕?”

纵然声音已太过熟悉,孟语须臾间仍是动摇了——太多人有这样问他的资格,但毕竟只能经生者之口问出。

他来到床榻前,双眼已经适应了光线,最先看清的是黎衡的眼睛,明亮清澈,有着孟语不愿去深究的怨恨。

“公务办完了?”

这一次,他的反客为主没有奏效。黎衡撑着床沿坐起身,执着地望着他,不仅不作答,目光愈发像尖利的钩子,锐不可当地要扎进他的血肉深处。

孟语又看清黎衡穿着外袍,不像休整过,他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双颊至下颔那过分利落的线条是肉体的消瘦和精神的紧绷共同作用的结果,格外触目惊心,可孟语没有挪开视线,他倚在榻旁,半垂着目光轻声再问:“你想我先答哪一个?”

黎衡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眼中怨恨之意更盛:“……只要你愿意答,随你。”

孟语平静而郑重地许诺:“我既然来,就没有不愿意之事。但你的信中没有提平乱的结果,我想应是平息了?行凶者现在何处?你来平江之前,去见过吴式没有?”

“一网打尽,大获全胜。”黎衡面无表情地说,“捷报已经送去塘西了。我信里没提么?”

“没提。”

“哦,我忘了。”

孟语滑坐在脚踏上,黎衡在触手可及之处,他没有再靠近,视线徒劳地望进昏暗的空阔处,想了很久,又仿佛是忽然惊醒:“你让我再想想。”

黎衡没有催促,呼吸声很沉,也许是压抑也许还是忍耐。一个句子无预兆地来到脑际,孟语就如实地说了出来:“因为我仍有所图。

“最初,是因为我的父亲和弟弟都死了,我再轻生,日后谁为家族陈冤?何况我已经在服苦役了。既然我明知是蒙冤,凭什么要轻掷性命?作为犯官之后,劳役并不算重,我的父亲犯下的也远非不赦之罪,迟早是要开赦的,既然我比常人的体格更强些,那我势必能熬得更久……在桐元行凶的匪徒,为首的是什么人?”

这一问起先像是落进了虚空,可自从孟语进门起,时间就失去了意义。

“不是什么人,本地的一群农民。”黎衡仍是答了。

“哪里来的兵器?”

“……没有什么所谓兵器,就是磨利了的农具。”

“嗯,无怪很快束手就擒了。”

黎衡不耐地打断孟语:“不要问了!你想知道详情,塘西有的是能告诉你的人。”

“这是你第一次经历此事……”

“有几个人能像你一般,做尽了土匪的事情,还能心安理得做官。”黎衡再度打断他。

孟语心平气和:“那我就告诉你,崔恂当年落草后,他们不止一次劫杀了官差,手上有一批兵器,山林莽莽,易守难攻,最重要的是琴州靠海不缺食盐,如此,才能维持数个月,最盛时乐枫岭里藏了数百人。而若是尽力周旋,崔恂苟全性命、乃至逃出乐枫岭都不是难事。琴州本地的山民和渔民都奉他如神明,甘心为他赴死者大有人在。不少人还这么做了,就是因为杨凌的属下找不到他,才找到了我。”

“因为你不能死,所以你就去了?”

“对。”孟语坦然地回答了黎衡这个冰冷、不乏讥讽的问题,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抹掉脸颊新生的汗,继续说,“我虽然不能死,但也不想活了。我答应去,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到底是不是崔恂。他不像我,不仅仍有家族荫庇,朝中还有赏识者,先帝已然老迈,无论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人都不应该是他。

“他在乐枫岭落草时,我也在山中烧炭,在此之前,我们却未见过一面。我去见他时,杨凌早已封山多日,山内一众人死伤惨重,落败是迟早中事,但还是有人想方设法地前去投奔崔恂。你知道,他们口中不通教化的本地人用另一种尺度看待生死,看到他们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稍好一点的,也就是腰上别了一把砍刀,我知道崔恂的死期近了——即使在所谓化外之地的岭南,落草却不称王一方,全无出路。

“他也知道,他不仅会死,而且死后必遭受极大的屈辱。他要让这屈辱为生者所见,更为生者所用。他必须让追随者先目睹他的死亡,再斩断怀疑和追从,让他们作鸟兽散。他希望我能结果他的性命,让这死亡再多派上一点用场,我做不到,他干脆刺伤了我,然后自尽。他杀了官,造了反,却宁可求死也不愿更进一步,这是一种无能。我不如他,我连这种无能也效仿不了。

“我少年丧母,青年丧父,没有随我的父母至亲死,自然也不会追随朋友死,不会随任何人而死。”

他侧身看向黎衡,不知何时,黎衡站了起来,也许是在迟疑是否要找到一个可以看清楚孟语神情的位置。孟语笑了,摇摇头又递出手:“我为什么要着急?这一天早晚会到,等它到就是了。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很累,想靠着你坐一会儿,再答第二个。”

黎衡没有接话,自然也没有接过孟语伸出的手,却在他身旁坐下了。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又一道沉默了许久,再由孟语将之打破:“桐元的消息传到邺康后,我想过要赶去找你。封允德说,这是你的分内事,如果你处置不了,我去了只会适得其反。”

“他说得对。”黎衡枯涩地应道,那环绕周身的剑拔弩张消失了。

“你不会处置不了。处置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有官,就有民,也有匪,历来如此。对我而言,唯一的变数是,你是否能安然无恙。我这一生已经见过太多死亡,它来得太容易、甚至太无稽了。”

黎衡嘲讽地牵牵嘴角:“贡物的案子尚未平息,桐元又出了不成气候的流匪,吴刺史急于将功补过,调动了精兵,自然是无往不利。至于我,毫发无伤。你不用担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

“嗯。”孟语低低应了一声,“可我没敢想你会给我写信。那些天我想的最多的,是我终于知道这一天会是什么时候了。”

黎衡起先未动,片刻后,他坐远了一些,愕然渐渐化作了震怒:“……你不要胡说八道!你怎么能当面出尔反尔,不会随任何人……”

孟语平静得近乎无情:“你听明白了。也是你问我的。”

黎衡起身欲走,却被孟语用力按住了,炙热的呼吸声缠绕着他们,比言语更像那不必揭开谜底的谜语:“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黎衡不顾一切地反抗,可孟语将他箍得近乎严丝合缝,又说:“就是桐元闹流寇的那些天,鹭州刺史府死了一名主簿。”

黎衡所有的动作登时僵住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罗誊?”

“你认识他?”孟语松开双臂,“我不知道死者的名字。只听说在刺史府衙触柱而亡。”

即使是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黎衡顷刻间变了脸色。

孟语的手轻轻搭住黎衡的脉息,那急促、混乱的跳动声代替了一切语言。等到它稍稍平缓,孟语看着涌上泪意的眼睛,低声问:“第二问的答案,你还想知道吗?”

第六章

“谁是罗誊?”

当二人再度坐在一起继续未尽的交谈,他们都各自换上了舒适的便服,或是洗去尘土,或是掩好哀容,文质彬彬,衣冠楚楚,宾主就位,如果不是客人突兀的提问,灯烛映照出的,俨然是一席无懈可击的晚宴。

“他也是宜平人,比我年长两岁。在鹭州任官的宜平人不多,刺史府中的更少,因此才结识。”黎衡分明犹豫了片刻,“消息可确凿?”

“最初是封允德告诉我的,后来衙署里也听到传闻。但刺史府不止一名主簿,未必是他。你哪天离开平江去塘西?”

黎衡身形微微一晃:“恐怕就是他。”

孟语并不问黎衡判断的依据:“会牵连到你么?”

黎衡停顿了很久,竭力维持着嗓音的平稳:“……是我牵连了他。他知道桐元正仓的存粮,也知道我只点出了十石稻米。那一天如果是我跟着粮船去塘西,也许不会闹出命案……”

“塘西还有谁知道你二人有私交?你们在事发前的最近一次往来,还有没有他人在场?”

黎衡终是摇头。

孟语沉吟,神色稍缓地望着黎衡,轻言:“虽然没有人证,但你们是同乡,桐元又涉案,你去塘西复命,必然要受到盘问。他的家人在哪里?”

“他家中还有母亲妻子,一双儿女,端午时他随吴刺史也到了邺康,途中听他说是送回宜平过节了。”黎衡面有恻然。

“所以那时你不是没有过怀疑。提醒他了么?”

黎衡一怔,忽地懊丧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他……”

“和你无干。他至少成事了两次。之前也许还有,只是之前都没有出人命,悄悄掩过去,并不费什么工夫。官粮的出入库名目极多,这是许多胥吏乃至地方官员的钱袋子。以罗誊的年纪,如果释褐就在鹭州刺史府且熟悉庶务,只要能找到人接应,在计簿上做文章是更稳妥的法子,但他既然铤而走险,也许就是旧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往事不可追,而且他走上这条路,迟早要事发的。”孟语说,“不然他怎么会干脆地死在官衙大堂?吴式已经生疑了。”

黎衡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孟语:“你……”

“都过去了。现在死无对证,一旦有人正式告诉你他的死讯,你大可以随心行事,吊唁、送帛金,人情往来无需避嫌。再者,无论谁因为匪案找到你,凡是有涉罗誊的,一律推说不知情。”孟语冷静地说完,颇有几分无奈地短促一笑,“你不大会说谎,绝口不谈是上策。尤其是倘若刺史府内还有他的同党,就不可枉费他的苦心。”

黎衡一凛,舌底翻出奇异的苦味。他本就是味同嚼蜡,这下彻底放下了筷子,却见孟语说完这番话后再不置一词,只是埋头将面前的饭菜吃了个干净。黎衡不由五味杂陈,说道:“我让他们再准备一些菜。想吃什么?”

“饱了。热茶足矣。”

他的目光依旧敏锐,举止更是敏捷,不过黎衡只要稍加留心,就不难察觉出倦意,于是劝道:“你不如再喝两盏酒,早点歇息去吧。”

孟语想想,说:“也好,你陪我喝一盏吧,第二问答起来很快。答完我就走。”

黎衡端着酒盏走到孟语的案前,为他斟酒后,才自斟一盏,淡淡地说:“不用答了,那是气话,我不该迁怒于你。”

“我希望你多多迁怒于我。”孟语问,“为什么是气话?”

“出仕天经地义,我自己也一心求官各地辗转,凭什么问你?”

“第二问的答案也是一样——因为我仍有所图,而且我别无是处。”孟语利落地喝干净酒,又添了一盏。

黎衡似是不解,酒盏端在手中,许久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紧紧地盯着孟语的眉眼,仿佛正置身于一个庞大的迷宫中,眼前人是唯一的线索。

仅仅两杯薄酒,孟语的颊边飞上了红晕,他缓缓地说:“你当然可以问。你和我不同。我所求的,也是我所有的,他既可以让我一名不文几无立锥之地,也杀死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你虽然先问我怎么不死,但更想问的是这个,是不是?”

黎衡不解释亦不反驳。

“这是我不如崔恂之处。也不如孟谦,还有杨宛玉——哪怕她是与此绝缘的女子。因为我不仅不死……”孟语松弛了下来,目光闪烁,如同置身于一场漫长谈笑的尾声,才能这般懒散和懈怠,“我还依然乞求他的恩赏,寄望立身之地能失而复得。黎衡,我这种人生下来是注定了要做官的,并非我有任何过人之处,不过是我的父亲、祖父、曾祖、高祖,世代皆是如此。所以我少年入东宫,及冠后转任大理寺,如果不是父亲触怒了先帝,我的一生与我的祖先们并无二致,即使一度家破人亡,我还是回到了这条路上。就像南朝覆灭了百年,你依然走到了这条路上——因为我、你,所有人的一切都来自他,由他赐予,任他剥夺,而世人视之为正道。”

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早已空了的酒盏,残酒洒在席上,在灯光下像极了干涸的血痕。孟语又拿起酒壶,就着壶嘴将半壶酒喝了个干净后,再次回望灯下失语的黎衡:“世代为官,自是养尊处优,白丁新任,也是光耀门楣,总归是做人上之人,有什么不好?我既然决心不死,当然要做官。你既然问我,那你说,如果真有天经地义,那除了一死,为什么没有第二条路呢?”

全无警示地,更无从恳求许可,他扯过黎衡的一只胳膊,拖着他来到身旁。也许是事发突然,孟语没有感觉到黎衡的反抗,这让他有了一刻的忡怔,很快,随着沉寂被打破,手也松开了:“你也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穷途陌路,你还没有踏进来,快走吧。”

黎衡还是一动不动,灯下的侧影如冷却的铁。孟语自嘲道:“错了,该走的是我。”

话音刚落,黎衡猝然发力,捉住了孟语的手臂,不容他起身,像是刚刚苏醒过来。本就靠得不能再近的两个人膝头狠狠撞在一起,逼得人眼睛发酸,黎衡反而笑了一笑:“晚了。”

这略显生硬的笑迅速消失无踪,黎衡匆忙别开眼,就错过了同样如此的孟语。手掌下的肢体又有了动静,黎衡迫切、甚至是唯一的念头就是要留住他,情急之下,他抱住了孟语的腰,却跌在了他的膝上,左支右绌到这般局面,黎衡索性俯身不起,明明想笑,所有的声音偏堵在了胸口。

最先落入孟语眼帘的,是一双消瘦到触目的肩胛,同样刺眼是微颤的肩头,可是在此刻,全似梦境的一个片段。

他不敢动,犹豫了太久,直到手指终于抚上了微凉的头发,也不信是真实的。

但膝头的湿意又是什么?

孟语无声地叹气,也闭上眼,沉入黑暗的瞬间他想,纵使这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这世上也无几人幸运如他,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梦寐以求的葬礼。

藏好泪水后,黎衡迟迟不提送客,孟语则请求留一个晚上,两个人都如了愿。脊背一沾上床榻,孟语便彻底地松懈了下来,就在黎衡找枕头的这点工夫,他都打了个盹。而看孟语睡得这么好,也很久没有好好睡过的黎衡忽然间困得厉害,枕头顿时就懒得找了,哈欠连天地爬上床,蜷在床榻最深处昏睡过去。

两个人,一只枕头,怎么都睡不好,孟语和黎衡前前后后醒来好几次,也不知到了第几次,终于同时醒着了一回。睡时不觉得,这一醒,黎衡莫名不好意思,推说忘了熄灯,想借机躲去外间睡,却被孟语牢牢捏住衣袖:“我去熄。”

说完又不见起身。黎衡不想搅了他的觉,抽出袖子坚持要自己去,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被孟语揽进了怀里。

“我不怕亮。不要去了。”

半晌,黎衡都没想起要推开他,贴在一起的皮肤起了汗意,人也一时沉重一时轻盈,他后知后觉地小声埋怨:“热呀。”

“嗯。”孟语稍稍松开手,仍然放任自己沉浸在明暗沉浮皆不明朗的这一刻,也得寸进尺地想拉着黎衡不要离开这一刻。

黎衡听见孟语叹气,刚撤开的手臂又环了上来:“我多可笑,直到今夜,我才觉得你是我的。明天是不是,我还不敢想。所以哪里都不要去了吧。”

…………

“下雨了。”

听到响动,在窗旁已伫立多时的黎衡开口道。

孟语也已从满室清凉中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他翻了个身,透过帷帐看向黎衡:“我以往最不喜欢雨天。没有太阳,时辰全乱了。还出不了门。”

但眼下,他几乎是贪恋着雨天带来的清凉和散漫,心安理得地虚度光阴。黎衡也无催促之意,从窗边踱回榻前,刚站定,孟语握住他的手,也轻声说:“下雨了。”

黎衡失笑:“分明是我先告诉你的……”

床帐掩映下,这方寸地里的人和物在雨天仿佛都染上了暗青色的幽光,也就轻而易举地勾起了他们曾经以雨天为暗号的回忆。交握住的手能感觉到最轻微的颤动,尾音拖长了,最终也隐入幽光里。

孟语迟迟不作声,也不松手,目光中俱是渴望。这使得黎衡的坦然也化成了赧染,又微妙地生出胜负心,抽出手后俯下身笑着问:“想?”

孟语勾住黎衡的肩,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进床帐里,吻落在黎衡的眼睛上,嘶哑的声音与喘息在共振:“简直要命。”

“巧言令色……”黎衡笑出声,跨上孟语的腰,可手指所及处,袒露在外的皮肤迅速染上了热度,这四个字顿时就成了无异于口是心非的褒奖。

不过孟语绝不反驳,更以此为许可,扣住身上人的腰,去索取新的奖励。刚亲上黎衡的喉头,黎衡仰颈,躲开了:“你松手。”

孟语还是照办了,于是他得到了更意外的礼物——指尖落入唇舌间,被含到尽根处才吐出,然后又被引入了身体的深处。幽暗中那清澈的眼睛更加明亮,像一张缠绵炽热的网,居高临下、铺天盖地地缠住了他。

到了中午,雨还是没停,宅院里每一处都湿漉漉的。两个人本来就起迟了,这时节更不做出门之想,从从容容一起吃过饭,才开始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料理完剿匪之事,黎衡就动身来了平江。留在桐元的一众人等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亲自赶往塘西报捷,如今三四天全无消息,塘西那边是何局面尚不可知,但吴式的训斥必不可免。所以尽管孟语和黎衡相会至今谁也不肯先提动身的事,又都心知肚明这次的离别已经近在眼前了。

最终,两人约定各自启程。黎衡打算风势稍小就搭船前往塘西,尽快了结这桩案子。邺康的路程更远,但雨天路滑,黎衡就劝孟语多住一晚才动身。

孟语答应后,劝黎衡也第二天再走,避免在夜间行船。黎衡摇头:“平江到塘西一路繁华,日夜不息,顶多发些失窃案,杀人放火,不要说亲见,自我懂事还没听说过呢。水匪的事我自会小心,我家的船夫也很警醒,无碍的。我还是早些走,你也不要送我,免得平添伤感。”

孟语沉吟,忽然问:“罗誊比你年长,却只任主簿,他的家世如何?”

“也是殷实人家。说来他家和我家祖宅相隔不远,少年时也许还在城中某处擦肩而过。”黎衡解释,“像杜启正般家境贫寒之辈,在江南道是很难出仕的。罗誊的事至今你我都是耳闻,待我到塘西后,再去打探吧。”

谈及罗誊,黎衡又有了心事:“我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始终拿不准,他究竟是和水匪有勾结,还是在官粮上常有贪渎,事败后才……”

“也许二者都有。”

黎衡一愣:“都有?”

“我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信口猜测。无论是哪一种,抑或是二者都有,吴式都会尽力压下此事。他的身后事应该无忧。你既然知道他家的住址,丧中去他家拜访一次,更容易一窥内情。你想追究内情么?”

“我不知道。但我很久没有回宜平了,回去一趟也好。”黎衡神情复杂地回答。

“你定下日期后,我也去。”

“好。”

这时,雷树送来洗熨好的孟语的官服。看着托盘里被打理得焕然一新的官服,黎衡想到,孟语明明在此处也没住几天,四季衣袍倒是留了不止一套,甚至在宜平的家里,弄不好还留着去年专门裁的新衣。

“怎么了?”

孟语发问时,黎衡正想到昨天为他找换洗衣物时,放在衣柜最上层的,可不就是他第一次拜访此处时穿的那身道袍,一时间莫名耳热,望向孟语的同时,却没有即可接下话:“不怎么。”

孟语以为他对二人同去宜平之事生了悔意,可一细观,忍不住笑着问:“那你怎么脸红了?”

黎衡自是否认,好在孟语也不追问,但那件道袍在眼前久久徘徊不去,不经意间,倒勾起另一件旧事。眼看这雨一时半刻不像能停,黎衡索性顺势问:“你认不认识秦国公?”

孟语答道:“他是我父亲的上司,公务之余,两家也偶有往来。”

“我是说程勉。他袭爵了吧?”

“袭爵与否我不知情,但没有听说出仕。”孟语想起赵泓的嘱托,“去年我刚到平江时,赵逸澄告诉我——也就是赵中书的长子、天子的表兄,传闻他每年会在平江度夏,托我留意他的行踪。”

“这传闻肯定不是传自平江。谁会在平江度夏?”

“有人托名他?还是你见到了他?确信是他么?”

黎衡一边回忆一边说:“……我在祝岳时,有一年春末,在海边遇见过一名举止古怪的男子。我以为他要投海轻生,赶紧把他从海中拖了出来。结果他自称是云游到祝岳的道士,听闻岭南道海水入春后滚烫如融金,想亲身一探,并非是寻死。此言真伪难辨,特别是他满身伤疤,不似修道之辈,我便看了他的度牒,上面写的俗家名字就是程勉,籍贯和受戒地则都是连州某地。于是我就多问了一句,我说他既然是连州人,又叫这个名字,一定知晓秦国公。”

“他怎么说?”

“他敷衍过去了。我问他也并不在意是否真是秦国公。”黎衡回忆到此,极快一笑,偏开了目光,“其实知道他不是要寻死,我就该道别了。可他说话时的口音,和你,几乎是如出一辙。”

孟语很轻地挠了一下黎衡的手心,提醒他转回视线:“你之前说他古怪,怪在何处?”

黎衡却迟疑了,目光飘忽不定,片刻后才说:“我会记得此事,起因全怪我情急。哪里有自戕之人会一丝不挂入水的……”

然而若干年后再忆及当时的情景,早已遗忘的细节又回到眼前:“而且虽然他谈吐文雅、度牒也不似作伪,可他躯体上有一道极狰狞的伤疤,颈上还戴着金饰,当时我不便细看,现在想来,那应当是一只鱼符。”

“我只在少年时见过程勉几面。但十余载不见,既是在人群中偶遇,也肯定认不得了。”待他说完,孟语摇头,淡淡地说,“传言平佑之乱时他替陛下而死,后来不知如何,又起死回生。”

黎衡自是不信“起死回生”,无端怅然:“原来连他也入了道。”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程勉。是又何妨,入道又何妨。若你是在近期见到此人,我就给赵逸澄去信。时过境迁,这时再写信给赵逸澄告知这桩旧闻,反而多此一举。”

黎衡又说:“这次我来平江太仓促,顾不上去华洲,你有杜八的近况么?”

“上次回来我去过了。也许还在沅庆。宜平离沅庆要多久路程?”

“到沅庆走陆路快,大半日怎么也够了。”

“我们抽一天去。”

黎衡双眼一亮,毫不迟疑地应允了。

雨渐渐小了,这意味离别很快就要到来,然而,在仿佛不会到头的絮语中,离别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孟语回到邺康后,封修夫妇丝毫不问他这几天中的去处,好似孟语只是往城郊督工去了,唯一的旁敲侧击和罗誊有关——在邺康的官场中,他的死讯广为流传,各种传闻风传,不乏诛心之论,倒将桐元“捷报”的风头压下去了。

不过封修勉力维持的和气假象在听说孟语要去宜平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当着孟语和妻子的面,他不仅掀了案,还把隔墙有耳的顾忌一股脑抛住脑后,暴喝道:“孟十一,今日我就是打断你的腿,也不准你去宜平!”

他又恨又惊,解下蹀躞带捏在手里,半天也想不好是先抽孟语一顿打醒他,还是捆起来再说。沈氏见丈夫失态至此,偏偏孟语不为所动,显然是拿定了主意,急中生智,先骂起封修来:“十一必定是有非去宜平不可的理由。他是你恩师的儿子,你还动起手来了?你这糊涂虫,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

封修气得倒仰,气喘如牛,一时间须发都在颤抖。闻言,更是指着孟语骂道:“你我不问他几日前去哪里,他倒变本加厉!他有什么非去宜平不可的道理!”

孟语疾走两步,托住封修的手腕,恳切地说:“并无非去不可的理由,但不得不去,还望允德兄成全。”

“我成全你……!”封修虽然怒气翻涌,但还是勉强压低嗓音,“是不是黎衡约你在宜平相见?你知不知道罗誊也是宜平人,他的棺材已经送了回去?连邺康都在传他二人与水匪有勾连,桐元闹的土匪是声东击西,他黎衡这是在杀良冒功。你这时节去宜平和他幽会,瓜田李下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么!”

沈氏嫌封修说话太难听,嗔怒地瞪了他。孟语仍不改恳切,正色道:“杀良冒功之说纯属构陷。他处境已艰难至此,我不得不去。”

“也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封修闻言只是冷笑,回首看了看沈氏,“娘子,我与十一有一桩公务要谈,劳你回避。”

见封修连沈氏都要遣开,孟语心中亦是一凛。果然,待室内只剩二人后,封修沉下脸:“你是不是自恃有高氏的家学,在外人眼中,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我现在告诉你,杨凌的继任者追查过好几次春林盐场的逃奴,后来不知受到什么人的怂恿,甚至查到了春林和石潭的账目,除了正仓里的库粮,春林还查了盐账。因为黎衡是当时的县令,琴州也数次派了人到祝岳找他,每次他都一力将你摘出来了,说不上游刃有余,也算应对得当。你瞒骗他在先,连他的仕途都差点毁了,他还尽心为你遮掩,如果他一切作为的根源在念私情,那真是愚不可及,这样的人不放在眼前,我不安心。”

眼见孟语又露出那种近乎神游天外的神色,封修知道他反而是听进去了,愈发和声道:“……但在湄洲共事这段时日,我除了吃不准他对你有多少情意,也吃不准他和崔恂的余党有没有往来。我一度认定他没有,才觉得你被他抓到了要害把柄,但……总之,你一口咬定黎衡在官粮之事上没有牵扯,是你猜的,还是他亲口告诉你的?你能包庇你,就能包庇他人。一回生二回熟,他现在要是执意做,只会做得更老练。”

“不必他亲口告诉我。”孟语缓言。

“是你根本不想问。”封修一叹,继续斟酌言语往下说,“你对岭南恨之入骨,六郎的下场又过于惨痛,你便执意要回去,去行那些螳臂当车之事。但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岭南荒远之地,官员疲敝,你回去不足一年,天时地利,才让你全身而退。现在事发之地在江南道,事态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六郎试过了,你也算是试过了,前车之覆,要怎样的教训,你才能明白这是一条绝路?杨凌殷望不堪,那杀人放火、连妇孺都不放过的匪徒,倒更胜一筹了?你二人若是真有情,哪怕仅仅顾惜彼此,有些事也不能沾了。”

“允德兄告诉我这些,是劝我不要去宜平?”

封修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你这趟去宜平,要是只是为和黎衡私会,就当我之前那番口舌白费了。十一,我这趟南下见到你后,最怕的事情只剩下一件……”

孟语也不回避:“允德兄但说无妨。”

“当年你怒鞭傅郎君后,孟师担忧你无情,因为无情之人得志,难免生骄横,若不加以约束,恐有性命之虞。”回忆起恩师,封修内心唏嘘之极,可是在孟语面前,硬是忍住了,若无其事地说,“但无情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坏处。真正要命的,不是无情。”

他说着说着,竟心烦意乱起来,胡乱一摆手,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密谈。打开门后,人就愣在了原地——沈氏始终没有走,亲自为他们守门。

目送着脚步越来越快的封修远去,留下的沈氏仰头看向孟语,轻声解释:“他的气话你如果放在心上,那就亏了,平白受他的糊涂气。他本来就因为南巡的事心气不顺诸多牢骚,又事关你,简直成了惊弓之鸟了。”

孟语静了静:“教允德兄和嫂夫人挂心了。”

“孟公病故在岭南,你们姐弟三人各自遭受挫磨,特别是……这些是他长久的心病。至今夜半发噩梦醒来,仍会痛哭。”她不忍提起早逝的孟谦,含糊隐去,“有些事你们瞒着我,我既做不了什么,就不问,我想无论你做什么,都自会斟酌。他担心你们假戏真做,会妨碍了你的前途,这其实可笑之极,这本来就不是担心就有用的。不过他有他的呆气,总觉得谈及情爱之事难以启齿,并不是轻视小黎郎君的为人,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孟语立刻躬身还礼:“无论是父亲生前,还是去世后,我都得到了贵伉俪诸多照拂。而允德兄和嫂夫人虽不提,在湄洲时也对黎持钧多有提携看顾。哪里有允德兄的不是,分明是我顽劣,亏欠良多。”

岭南日渐遥远,但他无法坦然说出“定不牵连”之类的言语,只能又作了个揖。沈氏摇头一笑:“不用代小黎郎君道谢。你要去宜平就去,就是不要再那么理所当然了。待你从宜平回来,再和封郎谈一谈,你也不必担心牵连我们,说他有见地也好,为人圆滑也好,毕竟做了二十年的官人。当然了,不用走这些旁门左道最好,真的走了,也不见得全走不通。”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孟语按照黎衡信中所写,先去了黎氏祖宅。门房应门时老眼昏花地辨认了半天,发现来客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登时变了脸,先一声不吭将孟语晾在了门口,匆匆忙忙去禀报主人。赶出去数十步,想起来忘了关门,又跑回来紧闭上大门。

孟语最落魄时,也没吃过这种味道的闭门羹,等黎衡来迎他时,两个人一见面都笑了。孟语全不在意这点波折,熟悉自在地闲庭信步:“一年了,我以为你家的下人忘记我了。”

黎衡故意板起脸:“你上次来得罪了主人,专门吩咐过,不准你进门的。”

“我几时得罪了你弟弟?”

“谁说你得罪了阿青?”黎衡瞥他依旧是一身轻简,“而且,不怪我家下人失礼,哪里有你这样上门当客人的?”

“礼物还在路上,恐怕要迟上半天一日,我不是故意空手上门。”

黎衡原是揶揄他,闻言一顿:“……现在宜平城里人多眼杂,你怎么还大张旗鼓,惟恐旁人不知道你在我家作客。”

孟语想到黎宅附近那些不时闪现的人影,微笑:“让他们知道。我是为了赶到你家吃午饭才把礼物落下的,迟不迟?我饿了。”

黎衡疑惑地看了孟语好几眼:“我以为你傍晚才到,准备的是晚饭。不过我正要吃午饭,你到得倒巧。”

“午饭吃什么?”

黎衡认识孟语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过问菜色,眼中疑惑更盛,却也不想扫他的兴和委屈自己,实话实说:“不要明知故问。吃鱼。”

第七章

孟语早到了半日,吊唁的日期索性也提前了。前往罗家那短暂的车程中,孟语将邺康流传的罗誊之死的风闻简要地告知黎衡,与黎衡有关的也全不避讳。起初黎衡还略有变色,后来渐渐转作沉思,最终归于无可奈何的一笑:“元州诸君高看我了。或许是刺史府的诸位上官深谙‘克己’的精髓,我近期频繁往来塘西,却要从你这里听到这些传言。”

“桐元的匪案如何了结的?”

“犯人都押在塘西,已不是桐元县可以处置的。以卑犯尊伤及人命是死罪。”

“交由刺史府处置也好。”

说话间,车停住了。孟语掀开帘子的一角,罗家的门第颇为体面,然而门前出奇冷落,不似在办丧事的人家。

两人已商议好仅由黎衡出面去吊唁黎衡下车前,孟语提醒他若是在灵堂上还有鹭州来客,不妨多留片刻,而后,他就守在车内,间或观察一番往来罗家的亲友,直到黎衡回到车中,始终都是门庭萧瑟,偶有几名吊唁者,都是行色匆匆,不作长久的停留。

“我从未见过这样凄凉的丧事。”黎衡感慨,“我在灵堂上见到了刘遂,就是去年陪你来桐元的州参军,他自称与罗誊有私交……见到我去吊丧,真是吃了一惊。”

“只有他?”

“还有些眼熟面孔,想必也是刺史府的人。”

黎衡在罗家待的时间虽不长,但已经有了疲态,答完孟语的话,便吩咐车夫启程。

进家门后,他又对孟语说:“你看到门外那些人了吧,昨天我回家时还没有,今早来的。”

“本地人?”

“管不了了。”

“宜平县令你认识么?”

“不算认得。去年你来的事情教他知道了,还来问过几回。但总归是同僚,真要是有什么,再去找他不迟。”

两人出门这个把时辰里,倒陆续收到两三封拜帖,其中一封,正是来自宜平县令。黎衡扬起拜帖对孟语自嘲道:“看来我家的墙真是四面透风,才不到半天,就有人知道孟员外正在我家里作客了。”

“明天一早就去沅庆了,不回就是。”孟语不在意。

这正合了黎衡的心意,他重新拾起罗誊的话题:“今日吊唁完,我愈是相信他与水匪有往来了。”

“嗯。他死得干脆,至少是有贪墨之外的隐情。等下一次事发吧。”

“还有下一次?”

“有没有,都难构陷到你。御驾七月初十进邺康,至今已不足一个月了,非常之时,各州的刺史惟恐治下出大案。不过天下不尽如人意事多了,粉饰太平尤其不易,且等一等。”孟语说,“天气热,你让家中下人为门外那些人送些解暑的茶去。饭就不要管了。”

黎衡自罗家出后始终有些难以言表的心烦意乱,即使只对着孟语,仍觉得词不达意。但听到孟语这句话,又笑了,暂时不去想罗誊后事以及随后可能的事态,望了眼窗外天色:“去沅庆走水路更远,不过现在动身,明天上午也能到。我们早点离开宜平吧。”

孟语摇头:“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夜再动身。”

他的神态和语气都过分坦然,以至于黎衡顿了良久:“……随你。”

得到黎衡的首肯后,孟语仍是平静而坦然,见他如此,黎衡不由失笑,索性支使他一回:“我还没有准备带去沅庆的礼物,既然你不愿意今天动身,我让人带你去库房,你挑挑看,还有什么送得出手的吧。”

他正要说库房中还有些上好的纸墨,恰在此时,孟语从邺康带来的礼物也到了。面对堆满了大半个厅堂的樟木箱子,黎衡不由问孟语:“声势这样浩大,倒不怕贼了?”

孟语只是让黎家的管家查点箱内物品。离得最近的箱子一打开,只见全是绫罗,即使不懂布料之人,单看光泽和颜色,也知道是极其昂贵之物。黎衡惊讶之余,也有些微妙的不悦:“……都是么?这些绸缎,实在太奢侈了。而且邺康的商铺肯定看是你外地人,在虹州办婚事才用樟木箱子……”

“现在邺康城内贡物堆积如山,上好的绫罗也只是用来缠树和障道。商家要价极贱,我就买了一些。”孟语继续说,“笔墨我也多挑了一些,以备你要送人。你说过叶家是当地著名的隐士。”

闻言黎衡只想叹气,哪里有细看的兴致,又觉得堂上人来人往的好不杂乱,索性一走了事。躲进书房不久,孟语也跟了进来,在黎衡身旁坐下,轻声说:“樟木防蛀,装布料合适。我听说了商家还送了许多红布,只当是买箱子的搭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孟语去年统共也没住过几日,就已经对宅中各处如此熟悉,这其中离不了自己的纵容。念及此,黎衡也没法计较下去:“南北风俗各异,不知道是常情,以后你可以问一问我。我答应了阿青不带你回家,又食言,如今闹出这笑话都是自找。回乡就是这样,知道我底细的人太多,什么事情都难瞒得住。”

“你有什么不愿意人知道的底细?”见黎衡情绪低落,孟语故意问。

“那就多了。比如我没娶妻。这个谎撒得不好,教训就是以后绝不能撒这种做不到死无对证的谎。”黎衡有点懊恼地笑笑,“也比如你。孟员外炙手可热,偏偏冷若冰霜,旁人见你到宜平来,误会能经由我结识你。”

“你是怎么推掉的?”

黎衡不紧不慢地说:“我也不能说不认识你。以前么,推说你脾气孤僻,难以结交。今年以来实话实说,除夕夜里惹怒了你,就此断了联系。”

孟语笑问:“这次之后怎么办?”

“下次回宜平再说。一时半刻也不会再回来了。”

见黎衡神情又松弛了,孟语说:“我来宜平前,听封允德提及……”

他斟酌了片刻:“我离开琴州后,继任的琴州刺史查问过你好几次。”

“封郎中怎么提起这个?”黎衡反而是颇感意外,很快平静下来,“这事的内情他恐怕并不清楚。实情是琴州刺史府的参军纠缠我,我敷衍得不够好,很难叫他如意,后来他听说了杨宛玉和你的传闻,就想借查你,找些政事上的疏漏逼我就范——其实根本查不出什么,倒是好些事我原本是不知道的,可被查问的次数多了,反而让我猜出来一些。那时我厌烦你到极点,并非故意为你开脱,就是自保。封郎中则不然。他有意顾全你。并非是他以为的你在琴州做的那些事不够周密,让他们生疑。”

再想起旧事,黎衡倒是很轻松,进一步玩笑道:“他们不知道,我在石潭的公务大多都是你代劳的,若非如此,即使有封郎中暗中出力,我也没那么容易脱身。后来雷树从同族人那里听说,这人和祝岳当地一名致仕官员的妻子有染,托了人去捉奸,始作俑者身败名裂后,我就解脱了。”

“崔恂的人去找过你?”无论黎衡说得怎么样轻松,孟语始终没有笑意,神色反是沉郁了。

黎衡看向孟语,只片刻,就点头:“找我的不止一人,我一律没有理会。也不是完全因为分辨不得真伪,而是我到祝岳后,听说了一些崔恂的事,时至今日——尤其是这段时日以来,我还是觉得这是一条绝路。你还想回岭南吗?”

孟语没有再看黎衡:“上一次是我执意如此,但下一次我不知道。”

黎衡笑了笑:“我就知道。章子欣到桐元那次,你就是故意的。”

孟语立刻听懂了,抬眼道:“是我太混帐了。”

黎衡按了一下孟语搁在案上的手,语气再度轻快起来:“不要紧,我早就想打你一顿了。你不说,我还下不去手呢。”

孟语的视线停留在黎衡的手指上,伤痕虽已痊愈,但还是留下了疤痕。他眉头轻轻一动,捉过黎衡的手,亲过他的指缝:“你呢?想不想回岭南?”

“以前不想,是那里是伤心之地。现在不想,是原来处处都可以是琴州。既然如此,回不回去,也不要紧了。”感觉到孟语手上的力气略松,黎衡这才慢慢收回手,而后蓦地抱住孟语,低声说,“平江那次我才想明白,岭南早就过去了,是我想见你,才不让它过去。但无论有没有岭南,我都可以想你。”

两个人原计划趁早出发,早早睡下,却因为谈及岭南旧事,迟迟没有睡意。这份清醒延续到了次日清晨启程时,行程也并未因几近彻夜未眠而耽搁。进入沅庆境内,路边绿树夹道,林荫和夹道而来的凉风将赶路而起的燥热涤荡一清,于是他们也不由自主放缓了步伐,徐徐走完进城前的最后一段路。

杜启正早已在城门外等候。较之半年前,杜启正已无病气,重现了往日的利落和潇洒。沅庆城内屋舍俨然,别有怡然自得的派头。友人在异乡重逢,最是引发谈性,在前往叶家的路上,杜启正颇有兴致地问了黎衡和孟语的近况,听说圣驾七月就要到邺康,一时间流露出恍然之色:“我到沅庆后只管耕读,差点忘记南巡这等大事了。”

“虹州不在南巡沿线,沅庆又在虹州一隅,眼下无异于桃源。”黎衡笑说。

“叶子行喝喜酒去了,尽量今天赶回来。他托我向二位致歉。不过自收到你的信,他已做了安排,万一他赶不回来,就姑且由我暂代他招待二位。”

黎衡连忙谦让:“我的启蒙恩师正是受教于景望公,我少年时亦对景望公甚是仰慕,但还是不能免俗,被家人送去平江求学。这还是我第一次到沅庆。但也是万万没想到,正是先结识了杜八你,才有幸拜访景望公的后人。”

“我也是尚未走遍杨州。少年时觉得州内各地近在咫尺,须臾可达,不想半生过去,这些咫尺之地还是没有去过。与叶子行相识时,我也不知他是叶公的独子,世间的因缘委实可叹。”杜启正亦感慨。

孟语问:“君直与叶郎君因何而相识?”

“当年叶家因‘平佑之乱’蒙受奇冤,他上京陈情,由此而结识。但他在京中那几年,多有抱恙,一度没了记忆,所以我等虽也久闻叶公大名,却不知他真实的身份……此事说来话长,其中的诸多曲折我也不知内情,但无论是在他家冤情未雪时,还是今日,叶子行慷慨磊落的本性不移。”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叶宅门外。宅第清幽,俨然有林泉之风。杜启正率先扣门,应门的下人有条不紊地迎客人进了门,杜启正这时又说:“你们赶路辛苦,不妨先歇息片刻,也等一等叶子行。”

黎衡和孟语对视一眼,笑道:“我们来沅庆就是为了看看你。明日就要返程。”

“明日就走?”杜启正只短暂地一惊,很快说,“既然如此,那一边歇息一边闲聊也不耽误。”

叶家的仆人奉杜启正为上宾,对黎衡和孟语也是礼数备至,将三人引到宅院中的一处楼阁外:“我家郎君吩咐,此处可以一览城内景致,还可远眺万络山,请三位贵客自便。”

阁内茶酒瓜果俱已齐备,香气清凉,是上好的沉香。待引路的仆人退下后,杜启正说:“我平日不住在城内,对士族的待客之道更是一窍不通,确实只能请你们自便。”

“那你平日住在哪里?”黎衡赶了半天路,闻言也不客气,先喝了一大盏茶,才问起杜启正来。

“我在城外叶家的农庄借住。”

“方才你说只管耕读二事,难道还亲自农耕不成?”

杜启正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去帝京前,农耕才是本业,教书不过是农闲时的业余营生。来沅庆后,因有许多人仰慕叶氏的学问,将孩童送来求学,我也在闲暇时教一教。”

“我听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为孩童开蒙自是不在话下了。”

杜启正摇头:“不怕见笑,我少年时常常要借书,笔墨又贵,只能死记硬背,长此以往,寻常篇幅的文章辞赋,一两日内可以记个七八成不忘。也就是凭此等雕虫小技,侥幸在非常之时谋得高就,渐渐就以讹传讹……现在一来是年纪大了,二来更是买得起书了,早非昔日了。”

黎衡在官场待得越久,越能体会到杜启正履历的不凡和罕见。他只将杜启正的解释视为自谦,一笑后正色道:“今天见到杜八兄气色上好,我也放心许多。华池的里正一度因你踪迹不明去报了官,但此行前,事情已经处置妥当了,杜氏族亲处也商定好了说辞,无论何人问起,就说你悲痛过甚,在山中道观清养。杜兄在沅庆期间,令尊和令堂的墓地有专人祭扫,我也为老夫人在平江城内的庙宇设了四时供奉,所以你只管安住,保重身体要紧。”

杜启正愣了愣,苦笑道:“我当初从华池一走了之,本是做好了余生隐姓埋名的打算,不想还累你出面……实在惭愧。”

黎衡不肯受他的谢,扶住杜启正,看了一眼孟语说:“许多人情世故上的细节,我也一无所知,都是孟隐之从中周旋。”

孟语轻轻摇头,劝道:“无论杜兄日后是否仍有意于仕途,都不该因为僵守丁忧影响余生。依我愚见,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华池,就不必再急于回乡了。”

面对二人的宽慰,杜启正没有表态。黎衡只觉得蝉鸣悠远,如置身山林之中,不由问:“我听夫子说,叶公在世时,求学者常逾百人,怎么会这般清静?还是弟子在别处求学?”

“叶子行志从帝京回来后眼疾始终没有起色,他也志不在此,就没有再招弟子进学。”

“他的眼疾严重么?”

“像今天这般的晴天,他几乎出不了门,也读不了书。阴雨天可以与常人无异,但有几人愿意在阴雨天来访?门第渐渐就更孤幽了。”杜启正也满是惋惜,“我也是此次来沅庆久住,才知道他对眼疾放任不管,虽有意陪他去拜访良医,可他自己毫无此意。”

“我听说眼疾只会随年龄日益沉重,没有自愈之说。他族中亲人也任他如此么?”黎衡虽然有远游之志,少年时也一度嗜书,难以想象本州最出名的隐士的儿子会年纪轻轻就放任眼疾不管。

“叶氏、甚至虹州许多士族都因他而重振了家业,更不会勉强他。”杜启正斟酌了片刻言辞,又说,“他们这些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人,自觉是劫后余生,就愈发分毫也不退让。”

黎衡心中微微一沉,迅速打量了杜启正的神色,暂时不去问叶舟之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章子欣回京时曾在桐元暂歇,托我冬天时赠送一枝本地的兰花给你,我们才知道你的行踪。想必你也知道了,他回京后不仅重获启用,而且升任……”

“我自离开平江,就与他断了音讯。”杜启正打断黎衡的话,很温和地说,“他的近况,持钧也不必说了。”

黎衡错愕地看着杜启正,后者神态还算得上有几分轻快:“我不懂花草,桐元的兰花是贡物,送给我可惜,就不劳烦你了。”

“这是何故?”见黎衡为难,孟语接下话。

杜启正仍是坦然:“持钧是守诺君子,兰花送与不送,心意我都已收到了。但我来沅庆前,我与他已有约定,他请你赠兰,还有你们来看我,都是他背约在先。”

在案下,孟语碰了一下黎衡的手,然后对杜启正说:“那之前君直的说法就有可斟酌之处。”

杜启正不以为意地一笑。

孟语继续说:“无论你二人有何约定,他若真背约在先,‘分毫不让’就无从谈起了。”

“隐之几时做起说客来了?”杜启正的笑意慢慢淡去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再度摇头,心平气和地说,“即便他与叶子行不同,我与他也难逃分离。只是当年让叶子行家破人亡、身世颠覆的‘平佑之乱’,却是我的青云梯,让我离开了华池的田间,得以一窥帝京乃至中枢的气象。现在浮云已散,他却丝毫不觉,认定了事在人为,以为我和他一样,生来就在云端。但我不来沅庆,他不会离开平江。长久以往,对他更是下策。”

“君直是从何时起再不信事在人为的?”孟语问。

杜启正迟迟不语,神色莫辨地盯着几案的一角出神,忽然,他又像是从恍惚中惊醒,目光偏转向门边,露出一个苦乐各半的笑,语调倒是不经意间轻松了:“真正的主人回来了。叶子行,你怎么停在门边一声不出,我差点要胡说八道了。”

叶舟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布衫,闻言拱手向远客致意的同时,也笑着接过杜启正的话:“我见你出神,不敢惊动,惟恐打断你的思路。”

“说不上打断。我陪客人等你这个主人,信口闲聊而已。”杜启正离座半掩起四面的窗子。

叶舟转向黎衡、孟语二人:“我出了一趟远门,赶回来迟了。惠恕惠恕。二位远道来探望杜君直,务必不要见外。”

“我等叨扰一日,明日就告辞。方才听说叶郎君吃喜酒去了,本担心明日动身前无缘见到主人太过无礼,但辛劳叶郎君赶路,也是过意不去。”

叶舟的官话说得雅正,举止更是文质彬彬:“舍下难得待客,不周之处还望多加雅量。如无要事,二位何不在寒舍多住几日?我生性沉闷,不善言谈,但杜八是好谈伴,有他相陪不愁乏味。二位之前来过沅庆没有?”

两人一起摇头。杜启正又问:“你这趟喜酒吃得如何?”

“反正借着这只眼睛,劝的酒全躲了。福祸相倚嘛。”叶舟并不讳言自己的眼疾。

黎衡借机又重提了和叶家的师生因袭,叶舟问了黎衡启蒙师父的名字后,颇抱歉地一笑:“先君门下弟子太多,我也未跟随先君读书……”

黎衡的这位老师亦已不在人世,但论及师承,他应当向叶舟执后辈礼,忙说:“我生也晚,无缘拜在景望公门下求学。叶郎君这眼疾是从何时患上的?我知道平江城有善看眼疾的名医,施针佐以汤药,治愈了许多患者。我与这位大夫勉强还说得上有些亲缘,如果叶郎君不弃,我愿陪阁下去问病。”

“我这眼睛并无大碍。”叶舟却淡然而坚决地拒绝了。

黎衡正欲再劝,恰瞥见一旁的杜启正摇头示意,还是将劝说的话又咽了下去。这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在叶舟眼中,后者又说:“今晚我设便饭招待三位,眼下就不打搅诸位叙旧了。”

叶舟看似温和,但并不掩饰性格中的疏离,离去得很干脆。黎衡本来就与他只是数面之缘,自不能强求。目送叶舟离开后,杜启正又出了一阵神,才叹了口气,解释道:“他回乡后,确实很少会客。”

黎衡此时也为贸然提起寻医之事隐约后悔,顺着杜启正的开脱说:“无妨的。已经很叨扰了。不过万一叶郎君更改了主意,我如果一时去不了平江,也会致信,求他施救。”

“那大夫姓什么?除了眼疾,还有什么专精?”杜启正问。

黎衡先看了一眼孟语,才说:“姓林。我当年定过一门婚事,但尚未等到成婚,未婚妻子就病逝了。这是我未完婚的妻子家。”

“那在帝京的……”杜启正恍然大悟地一拍额,不问了。

黎衡重新落座,端起茶盏:“谎言被戳穿,怎么也该不好意思一下。不过今日没有外人,我便厚颜地连这‘不好意思’也免了。”

杜启正先是笑,片刻后笑容淡去,认真地说:“过段时日我再劝一劝他。届时再来请你出马。”

黎衡答应后,恳切地说:“我在宜平山中也有田产和庄园。杜兄如不弃,随时都可以去小住。”

杜启正说:“持钧的美意我心领了。我到沅庆来,除了要尽快离开平江,也是因为叶子行经历不凡,我暂住一阵也不至于牵连到他。但从家母的丧事至今,已经屡次受到叶子行的恩惠。我和他的私交缘起,细究起来不过是当年一次无意中的施以援手,早就该受之有愧。所以最迟至秋天,我就会离开沅庆。”

“你离开沅庆后,准备去哪里?”黎衡问。

杜启正出神一阵:“我自青年时离家上京,这么多年来,以他乡作故乡也惯了,到时候顺其自然吧。”

若是以前,黎衡会很自然地劝他,既然正在鼎盛之年,又有满腹才学,理应一展长才,不应生出随波逐流之心。可这番原本再天经地义也没有的话不再理直气壮。正在踌躇之际,孟语开口了:“君直确无意于仕途了?”

杜启正不语。

“君直到帝京是哪一年?”孟语再问。

“平佑年。”

先帝在位时,数次改元,“平佑”的年号只维持了一年。先帝崩于二月,那场几近撼动国运的叛乱结束在深秋,次年的正月,新帝登基并改元。当时孟语正远在岭南,帝京的荣辱遥不可及,甚至连大赦的消息迟迟都传不来这天边的一隅。他不是亲历者,也就格外心平气和:“非常之时,就有非常之势。”

杜启正平淡地说:“当年与我上京的还有三人,两人半途中改变心意,从此不知所踪,十之八九是回程时遇上贼人被伤了性命。仅存的那名同乡到帝京不足一旬,就沾染上当时京中的疫气,客死异乡。不是天下大乱,我等寻常百姓进帝京都难于登天。能谋上一官半职,也是官员缺位太多,一时顾不得门第高下。在你们面前,我要是发怀才不遇的牢骚,委实不知好歹。不过隐之兄,你可知道我这个乡下人我到帝京的第一天是在哪里过夜的?”

“愿闻其详。”

“在二十四坊中的玉明坊。”

孟语不由笑道:“我出生在玉明坊,不过君直上京时,我家在帝京已无立锥之地了。”

杜启正仿佛出了神,没有看孟语:“那时二十四坊中多的是无人顾及的空宅,我生平何曾看过这样华美堂皇的府第,见识浅薄又年轻气盛,不顾同乡的劝阻,非想在里面睡上一晚,尝一尝富贵的滋味,就翻墙进了其中的一户。宅院中满地狼藉,仍是教当时的我瞠目结舌,以为所在不是凡境。最后不知是怎样胡乱闯进其中的一间屋子,在一张胡床上过了一夜。到了下半夜,我被窗外的动静吵醒了。

“我毕竟是不请自来,要是被主人家抓住,最轻也是一顿鞭笞,当然不敢吭声,可庭院里动静久久不停,又始终无人点灯,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从窗缝里一看究竟。那天恰好有月亮,是两只野狗,正在分食一条手臂。”

听到此处,孟语还是面无表情,黎衡却情不自禁地低叹了一声,神情也是惊讶中参杂着恻隐。谈及多年前的旧事,一切似乎仍历历在目,杜启正顿了顿,还是不看二人,惘然地短暂一笑:“我总记得那两只狗吃了很久,我也一直等到它们离去,才锁紧门窗再度睡着。第二天天亮,再去庭院里细看,一无血迹残骨,二无布帛碎片,倒好像梦境一般……可我那时只想,原来帝京也有野狗,也会食人。”

“我回京后也听说,平佑之乱时京中牵连甚广,死伤不计其数,却不曾想到到君直进京时,仍会有如此惨状。”

杜启正瞥了眼孟语,没有点破他这骨子里实则是无动于衷的宽慰。后者的漠然反而激发了他新的谈性:“后来我花了大半日,才把那座宅院走遍。宅中经历过劫掠,也许不止一次,但遗留下的零碎财物,也够华池的普通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更别说还有粮油米面、寻常盗贼看不上但我等读书人眼中何止千金的书籍善本。待我那同乡染病去世,我干脆白日在京中闲逛,坊门闭锁前再翻墙回去住宿,如是过了一个月,无意中听说京兆府招抄录附逆官员名单的文吏……我侥幸凭着‘家世清白,素无牵连’中选,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被抽去中书省。吴国公出身名门高姓,可是在平佑之乱后,再不重关中世家,所以在北省有一批如我一般出身微寒的南方人。也正是如此,在北省无一日不是朝乾夕惕……有人议论我借赈灾攀附章子欣,又为私欲激他上书,反累他残疾,也绝了自己的仕途。离开华洲时,我对帝京乃至时局可谓一无所知,唯一坚信的,是不能错过百年一遇的良机,但我已寄身北省近十载,如何还能不知晓出身与仕途的关联?我并不担心他的仕途为我所累,却不忍旁人因我讥谤他。”

他甚至笑了笑,并无愧色。孟语则说:“丁忧的三年只不过空耗时日,让人神形俱毁,丝毫无益处。天子守孝,本应以日代月,但天子不仅守足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又延至整三年,这何尝不是越礼,世人却赞以至孝。新朝伊始,在叛乱中失去至亲的官员一律不得丁忧,反而以日代月服丧,世人亦不以为僭越无礼,释谓从权。待天子三年丧礼毕,朝中官员再有丁忧,最少也要多服丧六个月,否则就是不孝,也难以起复,延长成了新的从权。这礼制上的种种规制,本来就有诸多随心所欲之处,任设立者予取予求。”

孟语看向杜启正,继续说:“去年我在平江见到赵逸澄,他原有意在巡察后调你去民部辅佐费子语,这其中是有章子欣的助力,根源还是你才具过人。但老夫人仙逝,此事只能暂时搁置。去年章子欣去职不是因为离京太久,而是将你二人的私情公诸于众引发了物议,免官仍是‘从权’。不过章子欣所求的,始终是两全其美,是和你厮守,又不损害你的仕途。他既已起复,你担忧之事就不值再提。你离开华池去了平江,又逗留沅庆至今,这固然是你不再有仕途之想,但你出仕本无关家世出身,更不是因循规蹈矩而有今日。丁忧余下的年月你只要不在帝京和华池,四海之内任一处全无差别,而在帝京还是在华池,也只有一处差别。”

杜启正终于收回神游天外的神色,面无表情地问:“隐之也以为这样的两全其美,是可求的?”

孟语摇头:“我觉得两全其美多是妄念。但真心宝重之人、之事,毫厘不可相让。无论是何境地,求得求不得,都可自守。”

晚宴结束后,主人理所当然地准备了两间客房,然而道别没多久,黎衡就敲开了孟语的房门。他借着薄薄的醉意,装作没看见孟语眼底的笑意,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于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吹熄了外间的烛火,来到床帷的深处。见又是一只枕头,黎衡再难掩饰笑意,丢出一句“今天枕头留给你”,等孟语也睡下再递出一只胳膊,他便委实不客气地枕了上去,而后思索了许久,道:“你今天……格外健谈。”

枕着的手臂轻轻颤动,黎衡伸手去摸孟语的嘴角,立刻被衔住了:“我哪句话说得不合你心意?”

指尖的热度登时传遍了全身,健谈的孟语让黎衡心猿意马了一晚上,到底是没有忘记在不熟悉的地方作客,松弛地翻了个身,埋首在孟语的怀中,低声问:“下午你劝杜八的那番话,是受了章子欣所托么?”

孟语叹气:“难得你肯来找我,原来还是问别人。”

“问不得?”黎衡抬头,咬了一口孟语的下巴。

“他没有托我。章子欣自视何其高,怎么会在此事上让外人做说客?”

“所以你劝杜八回帝京找章子欣全是你的自作主张。”他喝了酒,不自觉间拖长了语调,宜平话的腔调现了形,像一扇若即若离的翼。

孟语就笑:“我几时这么说了?”

黎衡懒得反驳他,继续问:“行得通么?真的不会对他们不利?”

“还有何不利?”

“你总是以问代答,套别人的话,自己反藏起来,狡猾得很,也十分可恶。”黎衡推孟语,催促他往下说。

“他能不能做官,和他二人的私情关系不大。这几年,他本来也做不了官。待三年后孝期过去,届时如果天子是昏君,章子欣一日得圣宠,又愿意提携杜君直,他前途何忧?如果天子是明君,谁来做官,局面都不至于太差,慢慢再寻机会就是了。但相见的日子有一日算一日,不然章子欣何必千里迢迢赶到华池?”

黎衡讶然:“……去年你不是这么说的。”

“去年我也不是这么想的。”孟语缓缓说,“我虽然觉得守丧是虚掷时日,但像杜八这般并不囿于俗礼之辈,为母亲甘愿自损至此,我很敬佩。发乎真情,就谈不上荒废。可是他已离开了原籍,就应该随章子欣回京。”

黎衡先是沉默,终于幽幽叹气:“他未必不明白其中的利弊。可他不这样做,反而退让三舍,是太顾及章子欣的名声,惟恐牵连他。爱慕一个遥不可及之人,就会生患得患失之心。”

他又低声问:“你守孝那几年怎么过的?”

“我回京时,朝廷仅仅是准许父亲的骸骨回京,尚顾及不到我家的冤情。按照情理,那时我最应该做的是去奔走托请,寻求为父亲洗冤、可以重新出仕的门路,但我不愿见人也不愿说话,就在父母的墓旁结庐而住,借着守丧度日——因为不如此,我也无事可做。

“我在岭南待惯了,帝京的许多事都忘记了,回来的第一个冬天,我染上风寒,久不能愈,几乎死去。但孝子在丧期中死于贫病,本地官员和族亲都要担干系,舅父也遣来了名医,这样保下了性命,也就更不能半途而废了。到了春天,病渐渐好了,也不需要频繁地举礼祭祀,我托封允德找了许多书来,日子就好打发多了。”

黎衡抓着孟语的衣袖,不知不觉间呼吸轻得不能再轻。

“我刚回京时,除了封允德等寥寥数人,几乎无人愿与我家往来。随着父亲和外祖的一些旧识知晓我结庐守丧逾三年,我父亲遭贬、客死异乡之事逐渐被忆起,陆续开始有人来探问。起先还是悄悄地来,待来的人多了,长泰县令也不再以罪臣之后视我。我出孝除服前,父亲的诸多罪名里,仅有‘畏罪自戕’一项得到了澄清,不过哪怕只消去一项,再借着舅父的官威,给了我去京外做官的机会。我知道岭南的官员严重缺位,正好石潭县丞空缺已久,就自请了这个职位。”

“没人劝你么?”

“有。但我心意已决——在病中我生过很多愤恨,无一是源自岭南。而我最不想久待之地,就是帝京。”

孟语和黎衡四目相对,咫尺间,两人的眼睛即使隐在暗处,也能清晰地看到其中的光芒。孟语继续说:“在凉亭相遇时,你一直在看我。”

“我……”

孟语轻轻掩住黎衡的嘴唇:“太久没有人这么看我了。这样的眼神一旦得到过,很难错辨。我顺水推舟地引诱你,是我有所图,又自恃高明,以为找到了拿捏你的关窍……”

“今天是怎么了?”黎衡起身,半伏在孟语身上,轻声截住了他的话,语气不像是埋怨,“被杜八哪句话触动了?”

但早已心知肚明的事真到了被说破的一刻,回想石潭,黎衡已不再觉得屈辱,连伤心都远去了。孟语的手拂过黎衡的脊背,声音更低了,像沉进一个遥远的梦里:“你上京朝贡的那个冬天……去年我去桐元,你不再看我了。”

黎衡忍不住笑了:“哦,十一郎受不了了。”

“嗯。”孟语坦然承认,“但当你又愿意看我,也是一种难以忍受。”

黎衡一愣,脸莫名发热,想胡乱打趣两句不让他说下去,或者赶快另起话头,然而孟语忽然将他拢紧在臂中,皮肤的热度仿佛沁进了脸颊和额头,黎衡听他缓缓地说:“以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想让你一直看着我,还是干脆赶我走。”

“你不要再说了……去年除夕……”黎衡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推了一把没推开人,只能就着这个说不上舒适的姿势说下去,“我不该拿这件事试探你。可我忍不住。再不会了。”

他定神,手指又攀住孟语的胳膊:“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愿你有崔恂的下场。无论你回不回岭南,你不要做崔恂。”

手臂的力量猛地一紧,又毫无预兆地松开了。黎衡说完这几句话,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浑身都是汗,可屡屡侵扰他的惶恐再次笼罩了他,难以计数的噩梦醒来后,也是这样大汗淋漓,双眼酸涩。

黎衡不知道孟语是否也会有类似的夜晚,也曾深恨过他将这样的夜晚带给了自己。

但这个夜晚是不一样的。黎衡想,无论他回答什么,自己都可以向他要一个答案了。

他也等到了孟语的答复。

“我不是他。我做不了他。”

第八章

愤怒,鄙夷,如释重负,心愿得偿,一切的预想全落了空。黎衡望着孟语,很久后,他找回了声音,也只是重复了一遍已经说过的话:“不要做他。”

说罢,黎衡反而茫然起来,又无端伤心,甚至隐约无措,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句话,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孟语做此回答。但话已出口,就再不是虚空。出神中,孟语又搂住了他:“回京后,我就辞官。”

黎衡脊背一凉,错愕到了极处,反而失语。

孟语说:“世人求仕途,或是为一展抱负,或是为家族子孙。而我所求的,不为正道所嘉许。父亲的冤情昭雪后我才醒悟,早在动心回岭南的那一刻,我已做不了孝子了。但我也做不到决绝,进退维谷了许多年,一事无成。”

他坦承了自己的束手无策,却不见失意,黎衡也收住了慌乱,沉着地说:“你辞官后,来桐元吧……若是一时半刻——一年半载来不了也不要紧,我等你。”

孟语迟迟不作声,黎衡一怔,后知后觉地一笑:“我想常常地见到你。但你若是觉得在南方久住不惯,现在母亲和阿青一家都在帝京,每年冬天我去探亲,也名正言顺……”

孟语捧住黎衡的脸,黎衡一下子顿住了,在孟语面前,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蜷起来,不然就很难自已了。可孟语先一步洞察了黎衡的意图,拉住了他的手腕。吻最先落在黎衡闪闪发亮的眼睛上,再和吐息和低语一道卷起唇舌深处:“住得惯。”

他发出邀约时不假思索,待孟语真的给出了答案,黎衡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劝阻,反是鼓励了孟语。然而孟语的平静笃定也感染了黎衡,好似两个人商定的只是一件微末琐事,远不及眼下这久违的肌肤相亲来得重要。随着亲吻和爱抚的深入,黎衡的身体也舒展开,好容易找到一个间隙,艰难且不情愿地分开一点:“你松手,我得回去了……你能在宜平多待一个晚上吗?然后我们坐船走……”

说到一半,他先笑起来,揽紧了孟语的背,又去蹭他的肩头,偏不把话说完,权当对方都听明白了。

孟语的嘴唇的和手指都早已来到了黎衡衣襟的深处:“明天早上我叫醒你。”

皮肤上的湿气刚被吃掉,又染上新的。黎衡吐出一口气,手指不自主地陷进孟语的发间,腿却简直不知道放在哪里才稳妥,挣扎了许久,期期艾艾地摇头,手牢牢缠着紧绷的脊背:“不行,留下来更难受,我还想睡一会儿……”

这拒绝或是解释近乎无声,孟语仍是听见了,应了个“好”字,就牢牢地握住被汗裹得滑韧的腰,咽下湿热的雨。

沅庆这将至未至的雨在宜平成了一场瓢泼大雨。黎衡自认是慷慨的主人,特别是在自己家里,从来没有亏待过孟语,在这场迟至的云雨中也几度生了反悔心,又无一例外地跌进了新的神魂颠倒里。

“在看什么?”察觉到黎衡望向窗外的目光,孟语俯身问。

他只要靠近,就带来逼人的热意。浓艳的余晖早已被月光取代,但依然明亮地流淌在孟语的皮肤上。黎衡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光的去处,微微失神地一摇头:“……月亮出来了。”

“嗯。”孟语下榻,推开最近的一扇花窗,然后回到黎衡身边,亲了亲他的额角:“天怎么黑得这么快。”

黎衡莞尔,也坐了起来:“我想去看看月亮。”

他支使孟语去衣柜里取干净衣物。月光下,男人脊背上的伤痕更清晰了,让黎衡又想起它们在自己掌心和唇间的触感。这是黎衡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夜里也来去自如,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冷水浸过的手巾正好消去皮肤的热意,只是身体深处的燥热一时还平息不下去:“我让他们把你留在这里的袍子也放到我这里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孟语含笑的声音:“嗯,看见了。”

以往只要是在宜平,两个人再如何厮混,好歹装出主客的样子,起居餐饮的时辰总是能大致维持的。今天却是彻底破了例。但这一次破例的事情太多,重新穿戴完毕,孟语索性反客为主,找到雷树安排宵夜。待再回到庭院,黎衡已经坐在廊下的柱旁,听到孟语的脚步声,仍是仰头望着半轮月亮,没有转过目光:“下次月圆的时候,圣人是不是就要到邺康了?”

“是。”

孟语靠着黎衡坐下。两人的手指缠在一起。刚刚结束情事的身体虽然疲惫,但更敏感,黎衡不由轻颤,靠着孟语,又出了一阵神,才说:“当年在石潭,你不愿意让我亲近你,甚至不愿意我多看你。”

指间那心照不宣的小把戏停住了。对于孟语长久的沉默,黎衡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地说:“待我事后意识到这一点,也生我自己的气,亏得是我,要是换作别人,你这法子就不灵了……当年你放人走,是怎么不留下痕迹的?”

话风忽转,孟语仍是不见异色,他始终不放开黎衡的手:“崔恂告诉过我,琴州刺史府有可信之人,如我有意,他们自会现身。但直到我第一次离开琴州,始终没有收到过只字片语。你我第一次同去春林前,我收到一封附着地图的信,约定了日期和时辰,要我去刺史府的某处相见。信是左手写就的,用的墨不俗,我就赴了约。刺史府的那把火是我放的。

“春林刺史府有一名主簿,是左迁到岭南的官员之后。当年崔恂能成事,得过此人相助。他有旧识在鹘岛作狱卒,后来随崔恂进了乐枫岭,也死在了岭中。但他始终无恙,留在刺史府为官。后来杨宛玉随杨凌到了春林,不知从何处结识了此人,又知晓了他与崔恂有过往来,待听说我也回到石潭任官,就让他出面试探我。我放火烧掉那批罪籍册后,次日见到杨宛玉,才知道她也到了岭南。那是谁相邀,用意为何,就不言自明了。”

“烧罪籍册是无用的。”黎衡忆及旧事,低语,“那把火,是他们向你要的投名状。”

“当时你就这么说。有这样聪明敏锐的上司,我担心你生疑。尤其是你从未做过官,更难应付。正好杨凌送你一双佳人,你仍是避之不及,只是看我……”孟语停住了,须臾轻叹,“幸好你愿意看我。”

最后一句话饱含歉意和遗憾,又有一丝微妙的庆幸,黎衡也沉默了。

黎衡的沉默引来孟语短暂的一笑,接着说:“但有没有这把火,迟早也有这一日。我们放官奴,更多的是寻常的奴婢,流犯愿意私逃的是极少数——他们总是等待朝廷的召还和宽宥,而且即使逃走,也很难靠一己之力在岭南维生。但也有正在壮年的犯官家属听说过崔恂所为,这些人逃走后,大多落了草,有些还成了当地官员的心头之患。主簿管刺史府的文书,奴婢的生死就在勾划之间,许多官员就是在户籍文书上动手脚,良家与奴婢甚至都可以混淆,在琴州这样的地方,人命更是如草芥一般。我一度还伪造过户籍册,但此事做来容易落下痕迹,牵连也太广,不如作流民等待扩籍来得稳妥。”

孟语的语气蓦地有了一线迟疑,他转向黎衡,正视着后者的眼睛,轻声说:“私放犯人仅靠文书的工夫、或是贿赂守卫仍是不足。我无法长久握弓,与人贴身搏斗时难免落下伤痕,我们往来得如此密切,我明知瞒不过枕边人,又总是期盼你来找我。”

黎衡早已疑心自己发了耳鸣,可他也没有漏掉孟语的每一个字。在祝岳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盘问后,他早已无需再去怀疑今日言语的真伪。琴州的那面四分五裂、鲜血淋漓旧日之镜,即使被填补上每一个碎片,也永远拂不去层层累积的新旧血痕。

他垂下头,一言不发,任冷汗涔涔的手被孟语继续握在掌中。

“你是想放人走,还是已经这样做了?”

黎衡听见孟语发问,语调轻柔和缓,惟恐惊扰了此刻的月色一般。

长廊另一头的脚步声打断了即将出口的回答。

两人一起无言地看着雷树托着食案走来。归置好酒菜后,雷树又起身去点灯,随着檐下和庭院亮起烛火,月亮的影子消失了,一度被月亮精心庇护的,也不得不现出身形。

“雷树。”

“郎君还有什么吩咐?”听到黎衡发声,雷树立刻停下忙碌,赶到他身旁来。

黎衡抽出和孟语交握的手,拨亮了最近的一处烛台,跳动的火焰照亮了所有人的眉眼:“雷海现在在哪里?”

雷树的笑容僵在颊边,视线先游移至孟语所在的一侧,然后才答:“他告诉我要回岭南去。”

“在岭南何处?”

雷树身形一矮,跪在庭院的石阶上:“我也劝他回岭南去。但他执意不肯远离桐元,反复劝说,仍是不肯离开鹭州。小人实在没有办法。小人不是有意隐瞒郎君,是不想让郎君烦心……”

“你们是兄弟,但他不愿听你的,并不怪你。”黎衡打断他。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挥手让雷树退下。雷树却不肯走,继续哀求:“郎君,我确实不知道他的行踪,每次只能等他来见我。小人只剩这一个弟弟,他再无法无天,我也不能送他去见官……”

“他做了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孟语问。

雷树猛然顿住,仍是以哀切的目光望着黎衡,再不敢看孟语。黎衡起身,用力扶起雷树:“你们这一年来如何见面?是他先传信来吧?下次再有他的消息来,你告诉我。我要见他。”

雷树不答,黎衡叹了口气,平静地说:“你们从石潭就跟在我左右,我是你们的主人,真要害他性命,无须大费周章,更不必等到此刻。你只管传话,他不见,就算了。”

雷树离开后,黎衡忽然觉得口渴,先喝了一大口茶,被烫得转而找酒,孟语抓住他的手:“空腹喝酒,很快就醉了。”

黎衡仍是喝了半盏酒,笑笑说:“醉了好。我不喜欢醉酒,有的时候不得不醉,难得可以醉着和你说话。”

但他还是听了孟语的劝,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去摸酒,这次孟语没有再阻拦,陪黎衡将雷树准备的酒喝了个干净。

在酒的助力下,黎衡不知不觉就靠在了孟语身侧,抵着后者的胳膊,兀自望着灯火通明的庭院沉思。感觉到孟语伸手揽住了自己的腰,便问:“你离开岭南后,和琴州还有联系吗?”

坚实的手臂正牢牢抵住他的后腰,带来一些模糊的痛感,却也异常稳固安心。

“没有。”

“嗯。我想也是。”黎衡毫不意外,轻轻拉开孟语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

他缓缓在庭院里踱了数步,才停在孟语面前:“在你离开祝岳的第二年冬天,柳济死了。”

这个名字像投进大海的一粒石子。黎衡心平气和地说:“我转任祝岳不久,有人送来石潭计簿的一页,上面是你的字迹。杨宛玉临死前的那番话让我辗转反侧良久,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在琴州的一系列所为,只当她怨恨你,故意将火烧罪籍册一事栽赃于你。但我也觉得你和琴州刺史府的官吏暗中有往来,在赋税上动手脚,唯独想不明白的是,你贪渎做什么?所以收到计簿时,我只当是你贪渎的证据被人捉住,说不定还认定了你我合谋,借此想要挟我。我那时对琴州上下深恶痛绝,不愿再有丝毫瓜葛,就没有理会。待琴州的司参军挟私翻出旧案来查问我,有几次会审时,柳济被唤来作证。我与他素不相识,我是求自保,他却是有意在为你洗清嫌疑,我便意识到,他可能就是寄来计簿的那个人。琴州的案子平息不久,雷海忽然不知所踪,雷树才告诉我他一直和崔恂的余党有往来,一心想随他们入山。雷树求我去寻人,我也不愿意牵扯到匪案中,当然是要去找,却无从下手,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柳济带回了雷海。”

黎衡倚在廊柱上,看了一眼那并不圆满的月亮,也不在意孟语的沉默:“你也知道,他精通琴州各种夷语,是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夷民。他每个月都要往来祝岳和春林,为新任琴州刺史采买祝岳港的珍奇。带回雷海的人是他本就蹊跷,但我自不会说破对他的怀疑。后来他几次为我解围,我一则是厌倦了露水情缘,二则也耐不住寂寞,明明有你的前车之鉴,还是与他成了事。事后我再问他那页计簿,他果然认了。他既不知道你我之事,更不知道你将我瞒得滴水不漏,只当我也是知情人,希望我能在新职务上助他一臂之力,为他筹措一些银钱,至少为他通风报信。我都没有答应。他发现我并非如他所想,贪恋的只是肉体之欢,失望了一阵,就不再强求。他这个人胆子奇大,每次来祝岳,都有崔恂的旧部或私逃的罪犯来找他,他也不避着我。那段时日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想不明白的是,以他的胆色、才智和灵活,大可以占山为王,为什么还留在春林,过这种实则朝不保夕、刀尖舔血的日子。于是有一天,我问了他。”

月光下的孟语静坐如山,黎衡低语:“他说他做不了崔恂。如果做不了崔恂,那败亡也是迟早中事。然后他又说起你,说你可以做崔恂,但你不愿,一走了之,前功尽弃。我已经记不得他的面貌了,却还记得他论及你时的神态——他说你可以走,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异乡人,与这山林土地素无羁绊,你做的所有事,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无人留得住你。他呢,那一边轻视他,却要用他,这一边忌惮他,又有求于他,不在此也不在彼,注定走不到人前。杨宛玉的死,再加上你离开,我隐约知道他在春林的事益发艰难,但那个时候我不相信你能做崔恂,因为我不信崔恂能不死,所以我始终没有帮他……帮你们。待他厌倦了我,就慢慢断了往来。后来我听说他要娶妻,不多久,又听说他家进了盗贼,他和母亲都死在乱刀下。雷家两兄弟都很信赖他,特别是雷树,专程回春林打听消息,春林那边说是当地的士绅不忿他这个杂种竟然敢娶官家的女儿,对他动了私刑,但也有人说,是他与土匪有勾结,又因钱财之事为后者所忌惮,落得个灭门的下场……不过,无论谁死,谁走,只要有人不愿意做奴婢,就总能找到出路。直到我离开岭南前,仍听说琴州一直有逃走的奴婢,屡禁不绝。”

说到一半时,黎衡就又坐回到了孟语身边,不知不觉中,他倒卧在孟语膝头,待说完,恍然间觉得无边的疲惫袭来,索性闭上了眼,呼吸渐缓,仿佛陷入了安睡。

孟语始终没有打断他,待黎衡说完良久,才伸手轻轻贴住他的后颈。手刚触上薄汗的皮肤,黎衡又出声了:“我在帝京第一次与你重逢的时候发过愿,无论你我届时是何等局面,如果你告诉我你在琴州的所为,我就将你走后的事告诉你。这么多年了,想过许多次要和你说什么,好多事反而忘得更快了,但这件事必须告诉你。”

“路是自己走,不想走的路就不走。人无需事事志同才能共道,同道者分道扬镳也是常事,也许会遇到下一个,也许不会,但路总是在那里,所以人应当择道。这是我在琴州学到的。”孟语抚过黎衡的头发,“但是给饥羸之人一口水一口饭,都是救命之恩,这些年你明知我做了什么,我至今仍无恙,你怎么还觉得从没有帮过我? ”

“你啊……”黎衡低叹,“你对自己太无情了。这么无情,我才不要你的命。”

“那你要什么。”

“要你的舍不得。”黎衡从孟语膝头起身,正色说。

孟语没有给予回答。黎衡说完,既不后悔,也不失望,也许在内心最深处,还有几分自己也坦然的当仁不让。片刻后,孟语再度牵住黎衡的手腕,不让他远离自己:“方才雷树打断了你的话。”

“是打断了。”黎衡承认,“但这是我的事。而现在的我比你当年运气好,真到了这一天,我来找你。”

那夜两个人在外间的窄床上凑合了一晚。他们入睡时不得不贴得严丝合缝,天未亮,就在局促早早醒来,索性不辜负这场早起。主动权在二人间交换了不止一次,雷树来禀报行李已经装车、即将运往码头时,黎衡还没从孟语腰间下来,门外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因为颠簸过甚,一个字也都跑不出舌间,好不容易按住孟语深咽下一口气,话刚涌到嘴边,又倒在孟语肩上,不肯教外人听出究竟。孟语索性翻身将人裹回身下,捂住黎衡的低呼和可能的抗议,替他作答:“我们起晚了,要迟一些。”

黎衡气得追着去咬孟语的虎口,腿却更紧地缠住了他的腰,目光随着孟语的动作流淌不定,言语偏不肯随他的意,打开孟语的手,转而咬住自己的手指,断断续续出声:“……迟什么迟?”

孟语指窗外的天色,沉下身衔开湿淋淋的手指,换得一个缠绵的吻:“还早。今天能到桐元就行。”

结果两个人吃过午饭才搭船出发。黎衡自我安慰道夏天还没过去,天色暗得晚,这一程水路也好走,只要不遇到急雨,到桐元还不算太晚。可船刚离开宜平县境,正给他们遇上了一场大雨。

夏天江上的急雨势头虽然猛,不过大多来去都快,就怕是勉强赶路,再遇上江风,撞上其他船。艄公不敢冒险,连忙靠了岸。

暴雨如注,眼前俱是一片茫茫水色,连近岸处的山都看不见了,船也好像仍在风浪中。怕什么来什么,黎衡没了脾气,雨声砸在船顶上,砰砰的响声让说话都费劲,干脆躲起来补觉。

昏暗的天色,再加上那让人说不成话的雨声,用来催眠顶好。黎衡已经几天没睡足,正要安安稳稳睡个把时辰,刚躺下,孟语也跟过来,言辞凿凿说正好一起午睡。

黎衡哪里肯信他,眼看孟语脱完外袍,他才回过神,别开视线说:“我就没见过比你觉更少的人。你要午睡另找地方去。”

孟语将袍子和蹀躞带挂在一旁,坐在榻旁,先按住黎衡的脚背,仿佛不如此,黎衡一定会临阵脱逃。黎衡觉得又热又痒,缩了缩,听孟语说:“船靠岸后,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喝点酒……你每一次喝醉了来找我,都多少有点不情愿,借酒来壮胆,但我实在神魂颠倒、忘乎所以。所以我想知道,你喝醉了又情愿,是什么样子。可是你说不喜欢醉,就算了。你最多让我在桐元住一晚。这场雨是老天送给你我的,浪费了才不应当。”

黎衡本已有几分昏沉,迟半拍才想起要坐起来:“……嗯,不好。”

孟语贴上黎衡绷紧的嘴角,再揉上黎衡发烫的耳垂:“嗯,喝酒不好。浪费也不好。”

即使是再昏暗的天色,两人贴得极近,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黎衡何尝不是心旌动摇,但此刻纵然有奉陪的兴致,也还是说了实话:“那也不能没完没了吧。我不知道到底是太久没有在一起所以这么痛,还是因为是你,总是这样……真是的。我总记得在石潭时,你要从容高明得多……”

孟语原本想说“这算什么没完没了”,听到后面,反而怔住了。黎衡本就担心自己被他迷惑了神志,干脆闭目说:“……而且不全是为了壮胆。现在就不用了。喝酒壮胆么?我看未必吧,你就不醉。装醉倒是很在行。”

他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闲言,一笑道:“……我有一次无意中听见服侍你的侍女在偷偷议论你。她们笑话你有怪癖,喜欢睡在女人膝上。”

“就只听到这个?”

“说了许多,可是我也有怪毛病,人家说你的好话我不是记不得,就是不信。只记得这个了。”黎衡懒懒地说,“舒服么?你的膝头太硬,睡起来就不舒服。”

雨声变得忽远忽近,黎衡的眼皮越来越重,即使孟语的气息近在咫尺,再不能让他生出任何警惕了。一阵悉簌轻响后,孟语放开了黎衡,接着睡在了他身旁:“你我都在琴州时,我从不觉得雨多,这一年在江南道才想起来,那一年雨特别多。”

枕畔人的身体还是有迫人的热意,声音也是干燥的,和此刻的天气截然相反。黎衡知道这是因为情欲未偿,可他益发睁不开眼睛,含糊地随口问:“今年的雨就是太少。下雨怎么了?”

“不怎么。”孟语想一想,靠着黎衡也闭上眼,“没有你,雨天也白费了。”

靠岸前艄公就断言这雨下不久。待他们从午觉中醒来,山依然被雾气笼罩,水面上就只有零落的雨丝了。

但下过这场暴雨后,水流变得浑浊而湍急,江上几乎看不到几艘还在行驶的航船。艄公原始想劝黎衡就近找个码头住一晚再动身,黎衡见天色已然晴朗,还是决定尽早赶回桐元。

船工老练,再加上顺风顺水,湍急的水流也成了助力。云遮雾绕之间两岸青山时隐时现,船就像是入了画。

如此景象,饶是黎衡这个本地人亦多年不见,正好睡了个好觉,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孟语出舱欣赏风景。两个人只要一出声,风就迫不及待地卷走笑语,于是他们不得不靠得更近,却始终没有减损谈笑的兴致。

直至黄昏,黎衡还是不愿回到舱内。雨后的夕阳不算浓烈,仍足以燃亮江面,待他们看见波光中多出一艘轻舟,两艘船已经近得能清晰地听到船上人的言语:“船上可是桐元的黎县令,且容我等上船来说一句话。”

第九章

说话之人听来是邺康一带的口音,又像是在说平江话。孟语已然习惯了平江话才是江南道的官话和“正音”,能听个大致不离,若是黎衡说,更是几乎全能听懂。

黎衡并不认识来人:“敢问阁下姓名?”

两艘船越靠越近,没有得到主人的吩咐,黎衡所搭的船没有稍停的迹象,就在即将分道扬镳之际,立在船头的壮年男子忽地发力,眨眼间便鹘落在了黎衡身旁。

那男子跃起时,孟语已经挡住了黎衡,但直到轻舟上除了艄公外的三人均如是跳上了船,黎衡才从孟语身后绕出,起初略有错愕的神情也转作了从容:“既然有意上船,何必还多此一问?”

他命艄公落锚,将船停在江中。甲板上众人的衣袍被烈烈江风吹得翻飞不定,人仿佛随时也会被吹进水中。为首的男子先迅速打量了一番孟语,又上前向黎衡作揖:“在下姓郑名式闻,日常在元州和鹭州两地间做点木材茶叶的小生意。久仰县令大名,得知县令今日要回桐元,特赶来拜见,万幸没有错过。”

此人年近不惑,一身简朴的布衣,举止精干,谈吐却不失文雅。黎衡尚在观察郑式闻的容貌,孟语已看见郑式闻身后二人腰间都别着短刀,身形甚是精悍,一望便知身手非凡。

待他自报完家门,黎衡微微颔首:“专程赶在江心截舟相见,想必是有要事,但说无妨。”

郑式闻无谓地一笑:“想请县令出面,保一个人。”

黎衡也笑了,很干脆地摇头:“我从不替人作保。郑郎君另请高明吧。”

“却不知可能劳动这位贵人,请他替我等作说客,再来劝一劝县令。”郑式闻转向孟语,依旧是客客气气作揖,“我听说黎县令虽是宜平人,却不通水性。江上风急浪高,不如请二位移步岸上,待我细说前因后果,若县令仍不愿相助,我再送二位启程。”

黎衡仍是拒绝:“我不便多停留。非要说,就在路上说吧。你们自己的这挺小舟,能跟上么?”

说完他就嘱咐艄公起锚。这时,随郑式闻同来的两人均拔出了腰间的短刀,船上的小工吓得立刻哆嗦了起来,起到一半的锚又落回了水中。

单看刀出鞘的动作,孟语就知道要制服这二人并非难事,可黎衡不会水,确实让他有所顾虑。但再一转念,仍是决意先发制人,便问道:“郑郎君在邺康的商铺开在何处?”

他一开口,就是完美无瑕的官话。郑式闻不由自主移过视线,与此同时,孟语踢起脚边船夫分水用的一枝竹竿,掼向持刀者中离黎衡更近的一人。这竹竿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腕粗细,又被孟语全力掷出,那人当即就被撞入了水中。另一人回过神时,手中的钢刀已被夺去了。

“现在往桐元顺水顺风,黎县令既然邀阁下同行,还是不要再辜负天光了。”孟语说完,先一步扔下了刀。

郑式闻原见孟语锦衣华服,言语亦是文雅,通身养尊处优的气派,不似会武,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待亲见他在大风天的逆风处能用六七尺长的竹竿将人击落水,便知上风再加以利刃,如是取人性命自不在话下。不过他神情只见赞叹:“好身手。”

他弯腰拾起同一枝竹竿,拉起了在水中沉浮的同伴。

有孟语始终在侧,黎衡亦不觉得有异,罔论惊惶。待落水之人爬上船,黎衡再次吩咐启程。这一回无人阻拦,那刚平静下来的江面又重新有了波澜。船恢复全速后,黎衡邀郑式闻进了船舱,孟语则看了片刻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小舟,方跟进了舱中。

船和船上的人拢在水天间的晖光中,让这夏日的黄昏更显漫长。进舱后,不速之客率先落座,开门见山地说:“黎县令拜祭罗主簿那日,我也在罗宅。”

“灵堂上人来人往,我不记得原来与郑郎君已有过一面之缘。”

“不打紧。罗主簿生前对我多有关照,行过诸多方便,就是可惜刚听闻县令大名,罗主簿就仙去了。不过既然今日见到了县令,以后多得是往来的机会。”

“你想保的是何人?”黎衡殊无笑意,问道。

“桐元贡物劫案后,随船的一干人员都被押至塘西听候发落,其中有一名叫林钰的小吏,是我的连襟。”

案发至今,桐元县的一众官吏仍羁押在塘西的刺史府内,黎衡本人也被审问过不止一次。原已经暂时画押结案、开释在即,但劫案和匪案接连发生,随着罗誊自尽,就再没听说过对涉案者的处置了。

黎衡在桐元的日子不长,县衙内也无心腹可言。对郑式闻提到的这个名字,虽有印象,一时间脑中全然对不上长相。

“此事受州府管辖……”

“县令太过谦了。”

被打断后,黎衡索性以审视代替了言语。

郑式闻神情和语气都堪称一团和气:“我这连襟是家中独子,为人忠厚谨慎,再可靠不过。那天他是临时替他人上了船,就被牵扯到这桩案子里,端午至今再没有过音讯,家人十分忧虑。我实是听说县令的仁爱之名,才专程来相求——黎县令上个月剿匪时,既然都手下留情,此事又何必推脱呢?”

恰在同一时刻,船身被江心风吹得剧烈地颠簸了起来。黎衡手中的茶尽数泼在了地上。孟语扶了他一把,待船再恢复平稳,他又说:“我来江南道虽短,亦未亲见,也曾耳闻老练的水匪善于凿船,丝毫不留下痕迹。手下留情的是阁下才是。”

被孟语说破身份后,郑式闻哈哈一笑:“都说帝京来的孟大人和黎县令形影不离,平江至桐元的水路熟悉得如履平地,当真不是虚言。只是不曾听说大人的身手这般了得,刚才真是班门弄斧了。有贵客在此作见证,务必恳请县令出面,过问过问我那连襟的生死,他家中还有老母亲和久病的妻子,无不翘首以盼他平安归家。”

他虽是在请托,神情哪有丝毫恳切之意。黎衡瞥了一眼窗外飞速黯淡下去的天色,也懒得再故作寒暄:“鹭州那两桩贡品被劫的案子,是你做下的?”

郑式闻点头:“是我。”

“罗主簿的死呢?和你有没有干系?”

他脸上那轻慢的笑意消失了:“死不足惜。”

这是黎衡意料外的话,郑式闻现身以来,他首度动容。郑式闻说:“看来你和罗誊也没什么交情。你如助我连襟脱身,上个月你在桐元网开一面,放任犯事者亲眷逃走的事,我也会守口如瓶。你放走的人里,有些找到我这里……县令不希望落得个勾结凶匪的罪名吧?”

他瞄了眼孟语,重新浮起轻慢中隐含残忍的笑。

黎衡回以一笑:“倘若你所说不虚,我犯的是重罪,检举我大有好处。要是再费些心思,贡物失窃之事也可以栽在我头上,数罪并罚,这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还未知。阁下连襟的嫌疑正好洗清,何必这般大费周章,舍近求远?”

郑式闻收起笑容:“我来找你,是看在你心没罗誊黑,骨头也比他硬。吴式是什么狗东西,你们这些当官的比我们做贼的要有数得多。你放走的那些人无辜,我的连襟也无辜。”

黎衡亦沉下脸,直视郑式闻:“你拿我前途身家胁迫我,不会只为这一件事。”

郑式闻讽刺地大笑起来,好像黎衡说了件极滑稽的事情。孟语始终是不动声色,至此也轻微地一皱眉,对黎衡轻轻摇头。郑式闻笑罢,指着黎衡说:“父母官大人,那你该多多捉捕些土匪,提着他们的脑袋去讨你的前途身家才是。你做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怎么这最浅显的法子都没学会?”

他又笑了一阵,边笑边摇头,摇完头起身,在黎衡身前两三步外停住:“你安心。我今天既然上了这艘船,就绝不会要你和你姘头的性命。我要你出面的事在船上也做不得,你下次去塘西前,再做决定不迟。刚才你我的话你不妨转告你这姘头,同他也商量商量,你不会做官,他会不会?”

郑式闻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出。黎衡自是不会相送,没多久,雷树小跑进来,面有庆幸地说:“郎君,那伙人下船了!”

“知道了。三个人都上船了?船往何处去?”

“都上船了。小人在窗下听孟大人说他们是水匪,会凿船,专门等了等,确实都走了,是相反的方向。”

黎衡这才点点头:“问问艄公离桐元还有多少路程?要是天亮才能到,就找最近的码头歇一晚。”

雷树离开后,黎衡见孟语仍不作声,走近孟语,踢了一下他的靴尖:“他的平江话口音重,你听明白了多少?还要不要我再和你说一遍?”

“都听明白了。”

“嗯。”黎衡正要同他商量应对,转念一想,忍不住问,“谁教你这些话的?”

“什么?”孟语反问。

黎衡瞪他:“不是你说都听明白了?”

“哦,你是说他最后那几句话。我算么?”

他轻声又重复了一次那个在黎衡听来十二分刺耳的词,黎衡从未听孟语说过平江话,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场面,而且居然说得不错,比郑式闻咬字还准些。偏偏孟语是这么轻松,说完就笑了,驱散了郑式闻带来的阴影。黎衡本来也没觉得被贬损,可孟语这一笑,他的脸登时热得发烫,只能继续咬牙瞪孟语:“好的不学……不是!”

孟语不再说笑和追问,拉近黎衡,如他所愿地说回了正事:“你放了匪徒的家眷?这就是昨天你问了一半的事?”

黎衡被孟语稳稳地揽住后腰,挣脱不得,索性垂下眼,只一顿便干脆地认了:“是。

这些人都是佃农和奴婢,行凶是为果腹,杀不杀人,都逃脱不过。他们也知道。我如果坐视不管,这些人的家眷也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让他们真去做土匪,也好过被株连或是受私刑而死。”

他眼前又闪过“剿匪”几日所亲见的满地血腥,即使两人的衣袍都被昂贵的香料熏过,此时也不由得感到隐隐作呕。感觉到孟语的手臂略放松了些,黎衡勉强一笑:“不问我怎么做的?”

他又径自说下去:“两方武力悬殊,但作乱的那些人拼死抵抗,意外拖延了几日。我就每日在城内大传捷报,城门按时开闭,再迟了一个白日才开始城内戒严和派人驻守进山的大小道路。我也不知道跑成了几人……而且在塘西的那批所谓‘从犯’,都只是与案犯同乡的成年男子,这些人凶多吉少,我却阻拦不得,眼睁睁看他们被押解去塘西。

“刺史府来的人、桐元县衙上下,全在恭贺我任内立下了一场大功,我不知道喜从何来,也许是中了魇,寝食难安,突然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要当面问一问你,可也想不到问你什么。醒过神来,信已经送出去了……信刚送走我就后悔了,偏偏刺史府的参军找来,等打发走,已经太迟了,追不上了……”

越说到后来,黎衡渐渐有了迟疑之色,仿佛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羞愧之事。孟语柔声提醒他:“你不赴约就是了。”

黎衡一震,重新看向孟语:“我从没这样想过……”

两人蓦地陷入沉默的对视。

舱外的雷树无法体察这份沉默的由来,只当他们的密谈告一段落,隔门说:“郎君,艄公说,到桐元得下半夜了,最快也要午夜,下一个渡口是屏乐,歇在屏乐也要得。”

屏乐是到桐元前的最后一个渡口,黎衡从孟语的目光中也得到了一样的答案,扬声接话道:“那就还是直接回桐元。”

孟语松开手,起身说:“我去甲板上守着,剩下的话到了桐元再说不迟。”

“让船工守着吧。我看他们至少今天是不会凿船的了。”

孟语笑了:“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一窝贼。”

黎衡想,与孟语在一起,舱内外有什么区别。他不再劝阻,与孟语一起出了舱。

天已彻底黑了,除了船头和船尾挂着的灯,就只有天上的星月永恒而无言地照亮这川流的江水。桨声变得很清晰,枭鸣在山中此起彼伏,黎衡察觉不到可怖之处,他先是坐在甲板上,后来干脆躺了下来。月亮也如舟船般在云层中穿行,满天的繁星仿佛近在咫尺,黎衡几乎是立刻松弛了下来,腰背上的薄汗也变得干爽,他碰了碰真的触手可及的孟语,轻声说:“如果他们真的改变了主意,去而复返……总之,万一船有什么意外,你不要想着救我,自己上岸去。”

郑式闻的来访令黎衡又一次意识到,死亡是如此的容易,简直稀松平常。它可以来得全无预兆,亦可以冗长、乏味,延宕良久。贵贱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不公,然而死亡再公平不过,结局也再明确不过。

他说完这些话,意外地轻松了,无声一笑,继续说:“你不要装没听到。你清楚的,哪里有千日防贼?而且我说的是万一,同生共死不仅很困难,也很不值得。”

他低低笑出声,继续去看星河。孟语抓过他的手,握在手心:“不会有这一天。我水性很好。我洇到过鹘岛,但上岛太难,我一人制服不了所有的兵士,又回来了。”

当黎衡真的得到他向孟语所求之物时,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想得到它,甚至希望它从不存在,或者落在别人身上。黎衡忍住眼中的酸意,将之归结为风所迷,假意抱怨:“胡来,你真以为你的命比别人硬得多么?”

海水漫过身体的感觉忽然清晰了起来,还有那身不由己的压迫和随波逐流的恐惧。他想,这就是他们真正心意相通的时刻了。

他靠在孟语身旁,让暖意包裹住自己:“反正,我要你做那个把凶讯带给我阿娘和阿青的人。我阿娘素来身体很好,也讲道理,不会迁怒于你。阿青就……不过他会明白的,你又不怕他。我希望你忘记我,一时忘不了也没关系,慢慢来。”

接着,他近乎顽皮和向往地想象自己的死亡,想象身体落入温暖柔软的水中,慢慢下沉,被水底的暗流拖到更深处,他也不知道是希望那时有意识还是没有意识更好些……

但黎衡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抓着孟语的袖子,说起了那些猝然闯进脑中的事情。他告诉孟语那个长期占据他少年心灵的场景:那条被强壮男人搂在怀中的美丽的鱼,光滑的鳞片,有力的鳍,雪白的肚皮,都笼罩在绚丽的虹光中,又统统被汹涌奔出的血覆盖住了。这场景一再进入他的梦境,有的时候他是那个男人,更多时候他还是那条鱼,被迅速用力地剖开,每次醒来,都让他浑身湿透,又痛苦又快意。这一刻的星星还让他想起服丧结束后的那次平江之行——他的舅舅和母亲执意送他们兄弟去平江求学,他不愿意离开家,也不愿意离开夫子,就躲了起来。可还是被找到,送上了去平江的船。平江和宜平两地的水路不分昼夜都是帆樯如云,即使在夜间,水上的灯火比星辰更为耀眼。黎征睡得很安稳,他却难以入眠,想推开窗看看灯火和倒影,每一次都被年长的仆从用各式各样的理由坚决地制止了。接到未婚妻子病危消息那天,他也是赶夜航船去平江,那一夜窗是开的,满江的灯火陪着他也彻夜未眠,但他只是茫然,悲伤迟迟不至,辗转反侧间,又有莫名的解脱袭来……

他越说声音越低,倚靠着孟语也越近,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恨不得蜷起来贴住孟语。可孟语始终没有如他一般躺下——他坐在舷板上,像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又是沉默可靠的倾听者。

黎衡说累了,闭上眼,突然,不远处的水中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他下意识地弹坐起来,警惕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可那动静很快就消失了。

“是跳出水的鱼。”

黎衡为自己的小题大做而失笑,他没有再躺下去,伏在孟语肩头:“哦,看来是一条大鱼。”

“最多还有两刻,就到桐元了。你要是累了,就进去歇一会儿。”

黎衡不由诧异。孟语摇摇一指,解释道:“你往东北看,山头有两块相对的大石,中间有一道窄缝,连孩童都难以穿过。听说本地人叫此处窄门坡。桐元很近了。”

可目光所及处,仍是唯有一团混沌,黎衡知道孟语眼力好,不像自己,满眼都是孟语那被船上的灯光照得柔和的侧脸。当他想到,也不知道孟语是多少次经过此地,才能在黑暗中一眼认出这个地标,警惕、回忆和更复杂的一些情绪都融化了,不顾甲板上还有其他人,黎衡迎着孟语略有疑惑的注视坐在了他的腿上,神往也不乏紧张地说:“我还想过……会不会有一天,只有你我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找到一艘小舟,去哪里都行,只要没人知道我们在哪里,就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然后,让我好好骑你一次……或者几次。可每每想到这里就停住了,不知道这一天会不会来,更不知道之后又……”

呓语般的低语被吻打断了。黎衡几乎是立刻反客为主,借着这个姿势捧住孟语的脸,低下头用力地亲吻他,理所应当地去索求后者的迷恋和追逐。他的视线模糊得很厉害,连孟语的眉眼都难看清了,索性用力闭上了眼,沉入这营造出的彻底黑暗里。

就在断断续续的亲吻和拥抱中,桐元到了。

城门早已闭锁,孟语一眼就看见了门边告示栏上的通缉令。闻声走近的城门吏认出晚归的县令,特地开启了城门,再专门派了两名小吏,为黎衡一行燃灯引路。

宵禁执行得十分彻底,后半夜的桐元城内一片寂静,街上连条游荡的狗都看不见。回到官舍,孟语劝黎衡先去歇息,黎衡却要下人送上冰凉的井水和干净的手巾:“我还有话要和你说,明天你就要走了。”

“我多留一天。”

“后天你还是要走。我既然回了桐元,明天不能不去县衙。”

这一天过得一波三折,黎衡已经非常疲惫了,却坚持不睡。于是孟语让雷树送来热水,再用浸过滚烫的水的手巾给黎衡敷脸:“你想好的对策是什么?”

黎衡被手巾烫得满脸发红,人倒是痛快了,涣散的思绪也慢慢收聚,顺着孟语的问题认真答道:“罗誊的死我总觉得有蹊跷之处,他未必如郑式闻说得那样不堪。还有林钰,无论他为人如何,与劫案恐怕都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就是经由他通风报信……不过被劫走的那些粮食本来就是民脂民膏,只要用诸于民,远比堆在邺康的仓库里强些。郑式闻口中的那些我的‘把柄’,一方面难以对证,另一方面,南巡期间吴刺史也不能阵仗过大,我还能再周旋一阵。下次我去塘西,见到郑式闻,我再问问他的真实用意。不会只有保一个人这样清省的事。”

“你要我在邺康做什么?”

“什么也不要做。”黎衡摇头,又用热手巾重重擦了手脸,蓦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其实放荡名声并不是只有坏处。你我之间在别人眼中十分可笑,更不堪,不过他们畏惧你是钦使又为王尚书所重,前程不可限量,不敢在你面前放肆议论。但真到了要追究我、不得不有人求情和活动的地步,你想为我出面也没用。”

孟语看着手巾缓缓落回盆底,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船夫说,桐元自古就出匪徒。”

“外地人都说桐元民风差。我到桐元一年有余,报上来的劫案不少,伤人性命的极少。据说年成好时,劫案也会少些。可惜这一年来年成不好,整个江南道又在应付南巡,农耕也顾不上了。要是今年收成再不好,途经桐元的人恐怕更少了。”

“我看过鹭州全境的地图,桐元的山脉可以通到塘西近郊,还与虹州西部和桐州南部相接。郑式闻说自己做木材茶叶生意,这多半是托词。从元州一路南下直到杨州,只有元州的兴坻产盐。”

新帝登基伊始就废除了盐税,而黎衡出仕在琴州,盐是苦役犯服刑的附加产物,身处其中,反而很难觉得是何等精贵之物。经孟语一提,才想起这桩土匪们的古老营生。他试探着问:“你是说,郑式闻贩私盐,而且罗誊在其中相助?”

“我回邺康后,会去看看是否正如他所说有商铺。他贩私盐不出奇,刀尖舔血之辈,为了十石稻米暴露行踪才是出格。你准备哪天去塘西?”

“我是想拖延一阵。等桐元风平浪静了再动身。不过最迟月底,总要去一次塘西。”

说着说着,黎衡已然摇摇欲坠,正要再伸手拿手巾,孟语制止了他:“水已经凉了。强撑无益,先去睡吧。”

黎衡睁大眼睛,正要反驳,先冒出一个哈欠。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一抿嘴,孟语顺势扶住他,揽着他往内室走:“此事在塘西了结不了。如果吴式不召你去塘西,你就留在桐元。若是召你,你带其他人随行,让雷树来邺康报信。”

“你……”

卧室里熟悉的香气击破了黎衡勉励维持的清醒,他全无招架之力地被孟语带到了榻上,总觉得有一句顶要紧的话没说完,可直到落入睡乡,这一句明明到了嘴边的话仍是没有说出来。

也许就是没有一吐为快,黎衡陷入了古怪的梦境里:他又一次化身为那条巨大的白鱼,刀刃入腹后,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直到他们将他丢回河中,冰冷的河水淌进他的伤口,和滚烫的血混在一起,他费尽了一切力气向光亮处游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眼前的一片亮白根本不是水面,只不过是河底的细沙和白石。于是他骤然调转方向,忍耐着撕裂的痛楚,纵身一跃——

“黎衡。”

黎衡浑身冷汗地翻坐起来,怔怔注视着叫醒他的枕边人。后者脸上充满了奇异的、在他看来不合时宜的忧虑,异常不祥。

“你发魇了。”

孟语的声音非常温存,探上鬓边的手指更是亲昵。黎衡用力打开他的手,又立刻反悔了,手忙脚乱地搂住他:“……我、我不想你知情。”

他的胸口仍在隐隐作痛,仿佛那开膛破肚的伤口还藏在身体深处,无休无止地提醒他,折磨他。他不知道谁能长久地忍受这种痛楚,或是不得不忍受时,该是何等的滋味。喊出这句话后,他折下腰,伏在孟语怀中,让自己的呼吸和耳旁的心跳声同步,这成了此刻唯一的止痛剂。

孟语没有追问他的梦境,两个人很快都生出新的汗意,黎衡烦躁无比,又开始反悔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却不肯放松分毫。

明明四肢紧密地缠在一起,孟语反而不再像是他黎衡的情人了。他终于成了一个伙伴,朋友,也许也是亲人,他的身体成为了新的支撑,全盘接收黎衡的恐惧和懊悔,以及一切的茫然和无措。每一个想蹦出唇舌的句子都化作了虚无,冰冷的河水灌进他的喉头,腥味也许来自泥土,也许是血,抓住孟语前襟和袖口的手指越收越紧,黎衡哽咽了:“你什么也不要做。”

太迟了。

身体里的伤口发出声音,也许还生出了眼睛,无情地审视着他,审视着他们。可孟语眼中的光更加坚决、冷硬,全无改弦更张的余地。

黎衡彻底失去了力气,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不再对孟语掩饰哭声。

第十章

在黎衡在桐元官舍的仆役眼中,孟语除了是朝廷显贵、久违远客,更紧要的一重身份,则是县令的入幕之宾。往日孟语逗留的时日短,但只要到访,仆役们既耳聪目明,又装聋作哑,十分的知机。

可是这一遭孟语的来访,连公务的幌子也懒得挂,借用着黎衡的书房,住在黎衡的卧室,不去应酬也不见客,下人们装聋作哑到第三天,才和后知后觉的黎衡一并反应过来,这位孟大人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但孟语不提要走,黎衡不仅无法“赶走”他或是劝他,连过问他动身的打算好像也成了一件煞风景、不合时宜的事,只能任他“宾至如归”,自己则如往日一般,照常视事。

在黎衡和孟语返回桐元的第四日傍晚,黎衡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并又一次代孟语推辞了正暂驻在桐元的鹭州刺史府官员的宴请,回官舍的路上,他终于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孟语打算何时动身。

刚踏进官舍大门,便收到门房的禀报,午后从邺康来了远客,专程求见孟语,现在孟语和客人仍在叙话,礼物和随从则在门房候着。

找孟语找到此处,黎衡心中立刻有了成算,问:“礼部封郎中遣来的?”

“正是。”

黎衡点点头,吩咐下人安置好随从,便再无他言,更衣后又去了书房,等待孟语会客完毕。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孟语才现身。见只他一人,黎衡不由问:“封郎中遣来的人呢?”

“他们赶路辛苦,我就自作主张,让人安排食宿了。”

孟语手上握着两封书信,黎衡的目光多停了一刻。几乎在同时,孟语留意到黎衡视线的落点,握信的手一扬:“先吃饭去。”

这几日两人早晚两餐都在一起吃,全不避嫌,去花厅的路上,孟语继续说:“允德兄差人送舅父的信给我。”

但最上面一封上分明写着封修的名字。黎衡轻轻笑了笑:“封郎中也是催你回邺康。”

孟语也笑了:“我今早还在想,你几时催我走。”

“我催了,你就走么?”

孟语点头,却是说:“不急。”

算路程,圣驾不日就要抵达元州境内,且不说孟语这等专程南下的官员,理应在邺康严阵以待,就是不在圣驾沿途的各路官员,黎衡早已听说很多人在想方设法地托请,只为能在南巡期间交际一番随驾的诸位要员。

黎衡看他一眼,不去评价这“不急”的好歹,想想玩笑道:“不舍得走么?”

孟语仍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黎衡打趣在前,这时不禁耳热,又故意板起脸:“不舍得也要走。这节骨眼上再留你,就很不像话了。明早动身吧。”

然而这半年来,两个人聚少离多,其中算得上心情闲适的日子更是难得。即使是刚刚过去这几天,看似有几个逍遥的夜晚,耳鬓厮磨间,也总有一丝前路未明的阴影。

黎衡已经拿定主意要送孟语离开桐元,一时间不再急于催促或解释。在摆好饭菜的花厅坐下后,看着桌子中间那条鱼,他忽生感慨:“早知道让厨房多备些菜。”

说完觉得这句太多余,撇撇嘴,默默挑起一块鱼背的肉,还没入口,又放回碗里,转而挟了一筷子鱼肚上的给孟语。

没有外人时,孟语和黎衡席间都难得开口,他们心平气和地吃完这顿饭,高廉的两封信搁在餐桌的一角,谁也没有多看一眼。

待盘中餐尽,黎衡猛地一拍额:“忘记叫他们热酒了。你还喝么?算是践行。”

孟语摇头,黎衡就叫下人们上茶:“封郎中还送了礼物来,我知道他精于书法,桐元的纸还算过得去,我叫人备几刀,劳你明天带去邺康。至于沈夫人的礼物……早知道你送到我家的那些绸缎,带一些来桐元就好了。”

孟语缓缓一笑,目光移向黎衡:“我从邺康买来的绸缎,你又要我带回邺康去?”

黎衡一怔,自嘲地摇头:“我倒忘了。”

下人奉上热茶和瓜果后,就循例避让,留二人独处。直到这时,孟语才拿起高廉写给自己的书信,撬开了漆封,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在桐元这三四日,孟语种种举止做派,一派风流闲适,俨然就是燕居中的高门子弟,两人独处时的温存,更是无可挑剔。但他越是收敛锋芒,黎衡越是心生警惕,正如此刻,他的面孔半隐在茶汤浮起的热气之后,神情沉静专注,眉色更深,眼眸的颜色反倒显得浅了,于是眉眼间就仿佛栖息着跃跃欲试的兽。

也许是察觉到黎衡过于专注的目光,孟语转过脸,再度冲他微笑了起来,在黎衡掩饰的咳嗽声中,他打破新生的寂静:“本来想等你回来一起看,算了,你还是看写给封允德这封吧。”

黎衡不肯:“高少卿写给封郎中的私函,我还是避嫌得好。”

孟语还是笑,灯下双目闪闪发亮,甚至有点得意的意味:“两封信意思大致不差,但你没见过我舅父,所以我还想在你面前保留一点我的颜面。”

黎衡仍不肯看,索性转开了头:“又不骂我,我不看。”

孟语掸了掸信笺一角,又摸了一下眉梢,忽然伸出手,把全无防备的黎衡抱在膝上,揽定他的腰,贴着黎衡的耳畔继续说笑:“两个人做下的事,我一个人担了骂,你总不能连看都不看一眼吧……你怎么知道没有骂你? ”

黎衡刚要挣扎,听到这番话,摇摇晃晃攀住孟语的肩膀,坐直后,理所当然地说:“要真骂了我,你是不会给我看信的。何况,我也不值得高少卿费笔墨。”

但孟语久久不撒手,黎衡很不习惯这个姿势,商量道:“你先松手,写给封郎中的我就不看了,写给你的看一看还使得。”

孟语递出手中的信,却没有放开揽着黎衡的手。黎衡就着孟语的手飞快读完高廉这封家书,只觉得笔划森冷,满目铁石之气,至于信中那些对孟语公务上不思上进、疲懈应付的斥责言辞,反而不算刺目了。

信中只字未提自己,但读完信,黎衡沉思了片刻方重新看向孟语,有些为难地短暂一笑。孟语神色如常,只说:“既然这封都看了,写给封允德就更看得了。”

写给封修的这封信里,字里行间一派宽和谦让,除了感谢封修夫妇南下后对孟语的照拂,就是请封修代为采买一些杨州出产的锦缎,为年末出嫁的女儿添妆。他一边读信,一边听孟语在耳旁说:“来桐元送信之人,原是外祖家的下人,随我母亲到了我家,后来封允德成家,又要外放,身旁缺得力的随从,父亲便命他跟追随允德。我们第一次去祝岳,也是他先认出了我。”

黎衡脑海中大致有了一张面孔,他轻轻点头:“封郎中遣谁来送信,肯定是斟酌过的。这两封信,高少卿本意也是让你们同读。”

他拍了拍孟语的手,再次示意他松手。腰上的支撑一旦消失,黎衡很快起身,又拉了一把孟语,仰头正色说:“这一回你直接回邺康,不要在塘西停留,连取道也免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孟语凝眉不语,并不应允。黎衡知道二人迟早要谈及此事,神色平淡:“郑式闻要找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他要办成的事情,你也难插手。而且……我名声已经够差了,眼下这个要害时节,在桐元就算了,是我邀你来的,也是我舍不得你走,但出了桐元还不稍稍避嫌,当真等御史来参你么?”

他又半玩笑似的加了一句“就算高少卿能大义灭亲,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尽量轻描淡写地收住这个话题。话音刚落,孟语终于跟着笑了:“我等了你一天,只等来两封讨骂的信和一顿送行饭,好不值得。”

黎衡鲜少听到孟语抱怨,新鲜之余,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亲他:“你是打算亲自告诉他们你明天返程,还是派人去传句话?你下次再来桐元,怎么都是南巡后了,我至多在圣驾到鹭州后随吴刺史接驾,届时……”

说着说着,黎衡才像是忽然意识到又一次离别在即,便很突兀地停住了,片刻后才重新开口:“还是让人去传一句话吧。我这几天总想着和你去游一次湖,总没找到机会。看来,只能是今晚了。”

桐元仍在严格的宵禁中,但父母官要出行游乐,违禁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孟语阻止了他:“不出门了。”

“为什么?”黎衡以为孟语还是对蒲池的那场密会难以释怀,“我近来偶尔会想,幸好那天我去了。”

而今两人心意渐通,孟语如何会不知道那蒲池舟中的那个晚上,黎衡受的委屈,实则比帝京的上元夜有过之无不及。短暂的出神后,孟语再次揽过黎衡,低声说:“……上元次日你走后,我常想,幸好你来了,对我,你本无需守诺。”

夜晚犹有暑气,黎衡也出了一阵神,方低低笑起来:“那次我真不想去,我本已经约了别人,后来想陌生人多半不如你,两害相权后,半途改道了。去的路上我一直迷路,原想要是再走错,我就回去。可人实在多得很,进退两难,又教我认出路了,只是没料到你在石潭把凶相藏得这么好……那一次我是后悔了,直到离京都在生自己的气,就该哪里也不去,谁的约也不赴……不想去蒲池就算了。这一年来你在船上的时间也够多了。”

随着黎衡这句话,河流的气味和声响蓦地包围住了孟语——这些细密、蜿蜒的水路引领着他,一次次地和黎衡重逢,它们一度很陌生,现在已然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隐秘地和记忆编织在一起,连接着许多的忐忑、期待和喜悦。

孟语的声音轻下来:“你既然想去,再去一次也好。”

黎衡捉着孟语的衣袖,像是在安抚纹路深处的那对异兽:“是不是船上无关紧要,我也是突发奇想,就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同你说话。”

孟语听出他的情绪有些低沉,便问:“只说话么?”

“反正那次算不得鸳梦,重温就不必了。”黎衡皱起眉,从孟语怀中绕出来。

“算不得?”孟语又问。

“你心知肚明,我根本没想过、更不想在桐元见到你。”黎衡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原以为上元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所以你才来赴约。”孟语缓缓接话。

“我也以为,以你这不受委屈的脾气,肯定不会应诺。说来说去,就是我一再看错了你。”此刻再说起往事,黎衡再无懊恼了,“当然,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你这么会装相,我就不会做此邀约。我只晓得琴州的你是假的,以此推之,认定帝京的你也是假的,我若是早知道……”

他一顿,耳朵红了,神情又很坦然:“早知道你迷恋我至此,我绝不会投其所好。”

“原来你知道。”

黎衡别开脸,下一刻,就被孟语轻柔地托住脸颊掰了回来。视线甫对上,黎衡忍不住先笑了,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孟语:“嗯。就是一次次地见到你,我也知晓了,这世上确有无法作假的事。所以我曾憎恨你,厌恶你,恐惧你,都是真的。”

“嗯。”

见孟语微微颔首,又沉默不语,黎衡心下一松,继续平静地正视着孟语。咫尺外沉默的男人的回应来得猝不及防——他拦腰抱住了黎衡,不顾后者眼中的愕然,热烈地吻住了他。

绵长的亲吻中,黎衡一度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下意识的抗拒极快地就烟消云散,横在二人胸口的那只胳膊攥紧了孟语的前襟,另一只手更是再熟稔不过地勾住了孟语的后颈。

皮肤相贴的亲昵让黎衡很难再去分神回想以往分别的心情。他模模糊糊地想,曾经彻底殊途的两个人,下一次的相会当是何时何地,会是何种场面?下一个能够谈及彼此过往的夜晚,当如何度过?他一再地失去他,又得到,和他重逢,也告别。一程程的离别相聚之间,他可曾挽留过他?

可有一点是笃定的,今晚,他们肯定不会去蒲池了。

…………

这几天分明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在分别的早上,两个人都被雨声唤醒了。

雨并不大,却带来了一丝秋意。黎衡听出孟语醒了,仍是默不作声盯着床帐,过了数息,才伸手握住孟语的手:“带把伞走。”

他们都没睡够,又都习惯性地早起,孟语的嗓音比平时更沙哑些,入耳意外柔和:“知道了。”

黎衡合上眼,翻身贴近孟语,说:“我要去县衙,不去码头送你了。昨夜你没有应允我的事,现在能应允了么?”

“哪一桩?”

黎衡睡意褪了些,幸好帐内昏暗,脸热很容易敷衍过去。他原想再度提醒他不要在鹭州境内、特别是塘西停留,可看着暧昧光线下孟语的脸,心想他和自己骨子里都固执得很,他们从来也不能“规劝”对方。于是,黎衡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转而小声抱怨:“算了,反正你不想做的事,应允了也没用。”

他撑起身坐了起来,又很快改变了主意,伏在孟语胸前,缓慢的心跳声包裹着他。仍在漫生的离愁别绪让黎衡觉得有些无措——从昨夜起,它就在影响着他。黎衡很不喜欢这种对他来说好像很新鲜的情绪,当孟语的手沿着后颈滑上他的肩背,黎衡颤了颤,手也伸进孟语的襟内:“但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他只是贴住孟语,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手掌下的皮肤随着孟语的呼吸起伏,它们浸在汗水里的触感实难忘记,昨天晚上他忍不住舔了一下,舌尖像是尝到了最细的盐粒。这应该是错觉,黎衡那时昏昏沉沉地想,就再尝试了一次,可这一回他还是没有尝出味道,最终唇舌间被塞进了其他东西,尝到的也是另一种咸味。

黎衡纵容自己再独占片刻孟语的气味和温度,闭上眼,笃定地说下去:“以前我只觉得你很硬,现在你很暖和。”

枕边人沉沉的笑声像是一道很高的浪花,又拍碎在两个人的身体里。黎衡也笑了,接着他得到了今天的第一个吻,他觉得这个告别的礼物是他应得的。

孟语离开桐元的这一天,因为不再有人等黎衡回去,白日过得尤其慢。日常公务处理完毕,黎衡又找了几名老吏询问林钰的家世,几方询问完,诸人对林钰倒是颇多夸赞和惋惜,亦有一二人为他求情,却无一人知道他有连襟。

在岭南,黎衡在公事和私事上都受过许多挫磨,尽管任官有年,和岭南道的同僚都谈不上有什么私交,应对公务全靠身体力行和格外的勤勉尽心,也养出了察言观色的本领。郑式闻找上门时,他并不信此人和林钰是连襟,但问完话,反而信了几分。

离开县衙已经是傍晚,雨在中午就停了,地面有些泥泞,雷树劝黎衡坐车回去,黎衡的心思仍在林钰和两次劫案的关联上,他心不在焉地摆手,还是照习惯步行。

眼前浮现的却是罗誊的面容,过了一会儿,又在想今天没什么风,不知道孟语现在出了鹭州没有,几件事本就是各有关系,这时更在脑海里搅作一团,所以当在前面开道的雷树停下脚步,黎衡迟了一瞬才看清楚,檐角下那个高大的身影,是失去音讯很久的雷海。

雷树一回过神,先是冲着雷海所在的方向跑去,几步后,又猝然止住脚步,回头哀视黎衡:“郎君,我、我不知道……那日大人吩咐后,我还没有……”

他满脸通红,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黎衡只短暂地惊讶了一下,然后拍拍雷树的肩:“正好免了你再去找他。”

他走向雷海,雷树回过神,小跑着先赶到雷海面前,神情焦灼而谨慎地挡住雷海。黎衡在琴州收留他们时,就觉得这两兄弟的排序应该调个个,这些年过去了,两个人无论是相貌还是个头的差异变得越来越大,雷树还是坚守着做兄长的责任,总是想要为弟弟遮一遮风雨。

黎衡在离雷海还有三五步距离的地方停住脚步,扫了一眼他的半湿的衣衫,还有鞋子和裤腿上的泥水痕迹,不去看他的脸:“几时进城的?进得来?”

“上午。我说是大人的随从,城门吏认得哥哥,就进来了。”

“你从小就很机敏,知道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不进门等?”

“郎君如不愿见我,我还是不进门的好。”雷海像钉子一样站在墙边。

“来了正好,我前几日还托你哥哥找你,想见你一面。天快黑了,先吃过饭再来书房吧。”感觉到雷海的视线正胶在自己脸上,黎衡神色一如往日,吩咐完雷树领他进门,便再无旁的交待,留他们兄弟二人独处。

天尚没有黑透,雷海就在雷树的带领下到了书房外候见。门扉上的两道影子近乎静止,黎衡凝神片刻,才出声让二人进来。

书房不大,雷海一直走到很近处才停下,仍是不低头,直直注视着黎衡。这一年多的时间让这个年轻人彻底长成了一个精悍、有力的男人,雷树为他准备的干净衣衫略紧张了些,腕上的刺青露出一双眼睛,也在盯着黎衡。

雷树站在虚掩的门边,看起来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黎衡让他合起门,才问雷海:“郑式闻上我的船的那天,他那艘船上的艄公是你么?”

雷海很轻地一点头,没有犹豫。雷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后背,看到这个动作,一下子扑上前,用尽力气拽过雷海的胳膊,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用了太大的力气,两个人的身体都随着这记耳光晃了晃,近处的灯烛登时乱了。打完雷海,雷树惶然转向黎衡,掩面跪了下去。

在扶雷树起身之际,黎衡和雷海不免碰到了对方。雷海先缩回手,漆黑的眼睛里莫名也有了一丝惶然。雷树起身后,因为羞愧始终不肯抬眼,见状黎衡叹了口气:“算了,你先回避吧。我单独问雷海。”

雷树坚决不肯,欲言又止让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惶恐。黎衡只是摇头,很坚定地说:“不打紧。”

雷树出门后,黎衡知道他并没有走太远,但没了再去追究的心思,对雷海重拾话头:“郑式闻有话要你传给我?”

“没有话。”

“那天怎么不上船?”

见雷海不答,黎衡又问:“这一年,你遂意了没有?”

眼前这个高大沉默的男人让黎衡很难想起他们兄弟初到自己身边时的模样。他又试着回忆他被柳济从山里带出来时他的样子,那时他也有这么高了,已经抽条的身板因为饥一顿饱一顿异常消瘦,可神情是亢奋乃至不屑的,眼睛像夜晚林间的枭鸟那样亮和警觉。

接着黎衡难免再想到柳济,后者说起过一次,让他放走雷海,只留下雷树。黎衡知道他们兄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何况他和柳济之间本也谈不上信任,所以只是很随意地问他理由,心里不以为然。

黎衡和柳济的交谈多半是厮混之后,时间总是紧迫,即使是在谈事,柳济也有一种和他的出身很不相称的散漫浮浪派头。那天的话尤其刺耳,所以过了这些年,黎衡仍然能想起来。他说,你应该只留下想做我们的这个,那个不想的,且由他自生自灭,才不会伤了你。他这样的我见了太多了。

当年的黎衡当然不信——雷海的官话说得虽然不及雷树,但他已经能写端正的楷书,会算数。他还认得祝岳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记得住城内主要官员的私邸。何况,谁是“我们”?

黎衡甚至在心中反驳,如果说雷海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他太崇拜崔恂了,像很多琴州的土著那样,将崔恂视作神明。

“很痛快,就是可惜不能时常见到你。”

听到这个答案,黎衡发现,虽然很难再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地驳斥柳济的那番评判了,但他对雷海的坦诚并无嫌恶,继续平静地问:“你来就是说这个?”

“……还想来看看你。”雷海停顿了一下,冷淡的语调和火热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今天我本应该在宓水,等着他的船驶出桐元县界。”

黎衡藏在衣袖下的手猛地攥紧了,可雷海的眼睛正追逐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又下意识地撑住了,接受那冷淡目光的审视。

雷海唇边有了冰冷、诚实的笑:“他的武艺很高,水性也很好,极其警醒,郑老大派去的人伤不了他。他们吓唬不到他,吓一吓他身边的人,还是可以的。他不止一次到过琴州,你知道他在琴州做过什么么?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如果去的人是你呢?”听见他对自己说的是琴州的土语,黎衡忽然觉得剧烈的反胃,可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雷海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死了,你会伤心么?”

黎衡只字不答。雷海等了一会儿,露出了然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你会的,在你心里,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我没去。”

话音刚落,他逼上前来,近到几乎要贴上黎衡的脸。黎衡终于退让了一步,视线也随之偏开了。

雷海终于攥住了黎衡的手腕,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黎衡想起上一次和他抗衡的结果,很快转回了视线,迎着雷海的凶狠迫切也虚弱不定的眼睛,听他追问:“你为什么不怕他?你不恨他吗?他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他干你干得更好?”

今天见到雷海的第一瞬,黎衡就知道自己不再恐惧。即使在此刻,他已经被清晰地告诉孟语此行正生死未卜,也还是感觉不到恐惧,甚至没有感觉到动摇。

但眼前的雷海让黎衡觉得又回到了桐州的那条船上,始终没有挣扎:“我让你干几次,你就不再做土匪了?”

手腕上的钳制略略放松了。黎衡不急于甩开雷海。须臾之间,他成了追问的一方:“你不肯?”

雷海的眼中泛起了血丝,微微泛青的下巴和嘴唇颤抖得厉害,黝黑的皮肤,也无法掩盖神情中的惨淡。只有在这个时候,黎衡才会想起来,他还没有到弱冠之年——但在岭南,年龄并不是一个男人是否成年的标准。

所以他不再视雷海是一个孩子:“你不是唯一违背我意愿的男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你会那样行事,是你很清楚,他们如此不堪,我还是无力抵抗,只能忍受下来,所以,他们可以,你也可以,至少你对我的爱慕是真的。”

雷海剧烈起伏的胸膛预示着爆发会随时来临。看见他脸上的屈辱,黎衡微弱地生出一点怜悯,不再拷打他:“你不肯。我也不愿意。”

两个短短的句子像两道鞭子,雷海被打醒了,眼底再度浮现出凶狠锐利的光。他再度抓住黎衡,急促地低声咆哮起来:“我不肯!​你肯我也不肯!但你肯和他,和他们……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就是有了他们,才有我们!”

第十一章

这一次黎衡反抗了,他不愿再和雷海纠缠在一起。暴怒中的年轻人力气惊人,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听到动静的雷树闯进来时,黎衡正被雷海压在身下,手臂在身后被扭曲成一个不正常的姿势。黎衡很清楚雷海的力气,但反抗永远是一种本能,哪怕他一再地为这本能吃苦头。

两兄弟迅速撕打起来。黎衡痛得浑身冷汗,待稍缓和过来,整个书房一片狼藉,地面已经满是血迹,被烛光照得乌黑。

他从没见到过如此凶狠的雷树,竟能压制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雷海。黎衡找不到任何插手分开他们的间隙,直到雷海一脚踢中雷树的髋骨,诡异的闷响过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一瞬,黎衡抢上前,反扣住拖住雷树的胸口,硬是将他从雷海身上拉开了。

手臂撕裂般疼痛,但黎衡不敢松手,好不容易把人拖开一些,雷树喘过一口气,拨开黎衡又要冲上去揍人。黎衡一时积攒不出阻拦的力气,费劲全力也只不过能从地上起身,他不再压抑满腔怒火,喝到:“雷树!这是你弟弟!”

雷树胡乱抹一把额角滴下的血痕,整张脸就像被血泪染透了:“他还是死了的好!我宁可他死了!”

雷海早已不还手,听到雷树的吼声,他一怔,又朝雷树扑了过去。

这样的动静根本瞒不过人,被撕打声吸引来的下人一看清屋内的动静,无不即可冲进屋,扶起黎衡、拉架、劝阻,乱作一团。还有不明情况之人不认得雷海,见到地上的血迹,只当是府里进了凶徒,伤了黎衡和雷树,一等雷海被多人制住,先二话不说先抽了他几耳光,又要去找绳子,高声说要押送到县衙用刑……

被制住后,雷海停止了还击,仿佛所有的拳打脚踢并非加诸在他的身上,温顺如待屠的牲畜,然而无论旁人如何打骂,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黎衡。

渐渐的,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黎衡身上。直到这时,黎衡才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在场,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他倚在柱旁,脸色惨白,几度张口,终于有了声音:“……这是雷树的弟弟,喝酒发了狂,雷树一时没看住,无意间冲撞到我,解开吧。”

屋内何来一丝酒气,前一刻还乱哄哄的屋子蓦地陷入死寂,只余下两道粗重的喘息声,前前后后地起伏,呼应。黎衡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又看着雷树,一字一句地说:“你扶他回去。弄点醒酒汤,还有外伤药。”

雷树粗喘了一阵,用力推开搀扶他的人,从地上提起雷海,后者只短暂地摇晃了片刻,就很快站直了,而一待他站直,雷树用力往下一扯他的衣襟,将人拖近一步,缓慢、沉重,也绝无迟疑抽起了耳光。

雷海的脸上早已被血和他人鞋底的污渍糊得面目全非,挨到第二记时,新的血迹就迅速覆盖了已经半干的血痕。旁人没见过他蛮力如此,眼睁睁旁观到他第三次抬手,方想起黎衡另有吩咐,忙不迭地再度拉开他们。还没如何用力,雷树就跌倒在了地上,抬头看了一眼,便开始用力地冲着黎衡所在的一角磕起了头。

他的乞求,抑或是告罪落入了虚空——黎衡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黎衡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的书房,住了两年多的宅邸陡然成了一座迷宫,自己也是闯入者,等他倒在床榻上,已经是精疲力竭。

很久之后,他才重新有了知觉,闻到帐内熟悉的气味后,黎衡迟钝地觉察到,他的舌尖不知何时起破了,满嘴全是铁锈气。他咽下血腥气,忍耐着游走在全身每个角落的疼痛,趴到孟语的枕头上。

服侍的下人们很快跟来了,要为他梳洗更衣,处理伤口。黎衡赶走了他们,甚至不准他们靠近床榻。

他沉入黑暗和寂静的深处。

雷海说出郑式闻的人正在宓水上等着孟语时,黎衡并未觉得孟语会陷入危难,罔论有性命之虞——这一次的分离应当和上一次、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们总会再相见。因为那个人是孟语。

现在他不再笃定了。他知道孟语聪慧、狡猾、警醒,未尝不是刀尖舔血也甘之如饴之人。可亲眼看见没有人形的雷海,他不得不重新想起,人太容易受伤,也容易死。黎衡曾经担心过岭南之事败露,但也仅止步于此。他还想过他们因为憎恨而永不相见,或是彻底厌倦分道扬镳。他从未想过他们或将因死亡而永诀。

黎衡苦笑了起来,这种自信何等荒唐。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就不得不想下去。

黎衡很努力地辨认孟语留下的气味,他曾经在自己枕畔安睡的任何痕迹,才一个白天,它们就很遥远飘渺了,在这个夜晚,消逝变得很难忍受。

哪怕他早已清楚地知晓,这都是注定消散之物,正如肉身必将衰朽。

痛楚还在间歇鞭打他的身体,入睡很困难。黎衡蜷起身体,以此抵御疼痛,昏昏沉沉地打发这个晚上。

他似乎地短暂睡着了一会儿,再醒来时,身上的冷汗还没消尽。黎衡起身走了几步,大抵无碍,又摸黑喝了点冷茶,冰凉苦涩的茶水冲走了睡意,他怔怔坐了片刻,推门往庭院而去。

门边蜷着个人,不等黎衡发问,黑影先出声了,惊讶地喊了声“郎君”。听到雷树的声音,黎衡也惊讶了,模糊间见他的举止颇吃力,赶快扶住他:“怎么在这里?”

他想扶他进屋,雷树不肯。黎衡不勉强他,点了盏灯端到门边,仔细查看一番他脸上的伤势,说:“夜里看伤势怕是不准,天亮了再找大夫仔细看看。腿怎么样?”

雷树摇头:“能走。郎君有什么吩咐,我来办。”

“我无事。出来走走。”

“有没有胸闷、气促……”

黎衡打断他:“说了无事。我也不需要人值夜,你去睡吧。”

雷树的神情变了几变,人却丝毫不动:“郎君今日受惊了。还是让我守一晚上吧。郎君要是不想见我,我就另寻个人来守着。”

“雷海如何了?伤势重不重?”

雷树难堪地停顿良久,粗着嗓子答:“……郎君不要问了,提他都是脏了郎君的嘴。”

黎衡笑笑,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你陪我坐一坐。”

雷树迟疑了片刻,才在黎衡身旁坐下。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脚步,黎衡忽然想起,刚到祝岳没多久,雷树被惊马踢断了腿,总是雷海将他背进背出。他思索了片刻,说:“你先让雷海……”

“郎君!”

黎衡不为所动:“你先让雷海在你那里养好伤,这几天你看得紧一点,不要教他在眼皮底下受到刁难。然后尽快让他离开桐元,以免夜长梦多。”

雷树垂下眼,神情愈加更难堪,垂头丧气的样子和早前判若两人。黎衡叫住雷树虽是临时起意,但很快理清了思路,继续说:“我说了,你们虽然是兄弟,但各自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谁。我看他是拿定了主意,你还想我劝劝他么?”

雷树木着脸:“他一意孤行,自寻死路,不值得郎君为他挂心。”

雷树咬紧了牙关,整个人都绷得像一张满弓,黎衡轻轻叹气:“他现在进了山,和上次又不相同,你今天下重手打他,是不是怕我追究之前的事,捉他归案?”

“……郎君宅心仁厚,不会这样的。何况,我们的身契在郎君手上,要打要杀,我——我们没有怨言。”

在本朝,此类夷民无论是否卖身为奴,都不予授田,也不属于能被“放良”之列。只是任谁看到雷氏兄弟,观其言行举止,都猜不出他们是南方的土著夷民。黎衡听他此言,又说:“我离开祝岳时,总觉得你们是半大孩子,也没有问过你们是否想留在岭南。是我太理所当然了。”

“郎君是为我们着想。跟在郎君身旁,是我们的造化。郎君对我们兄弟的大恩,我永不敢忘。我只有雷海这一个弟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哪怕犯下再十恶不赦的罪过,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丧命,如今他走了邪路,小人也在想法子,教他知道悔改。也就是这一年多的事,郎君再给他悔改的机会吧……小人绝不会让他再靠近郎君半步……”

说着说着,他又哀求起来,真挚,亦熟练。黎衡耐心地等他恳求完,说:“但那时我做此决定,带着你们离开,是想不到还有别的路可走。”

雷树愣住了,旋即苦笑:“郎君考虑的极是。我们这等人,生来就是渔民,不知道哪一天,一个大浪拍来,就死在海里了。卖身做了奴婢,性命就全在主人手上。但天底下,不会有比郎君更好的主人了。”

“去年我劝你去帝京,你为什么不愿去?”

“小人那天说的都是真心话。去了帝京,郎君的阿娘和弟弟自是极宽厚的,会给小人寻个妇人,成家后生儿育女,从此服侍小黎郎君一家,后半生的温饱不愁。但跟在郎君身边,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所以离开不离开的话,郎君不要再提了吧。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郎君。”

黎衡没有表态。在祝岳,他才算是真正涉足官场。祝岳是岭南第一大城,他的上官极多,在本地经营数代,门第间盘根错节,比江南更甚。到祝岳不久,就有风言传出,说他和杨宛玉有奸情,还和孟语有首尾。第一次受辱是在酒醉后,此等事自然是无法声张的,但一旦真有了所谓实证,轻薄和调笑就理所当然,更总有人以得手为乐,想尽办法捉弄和狎戏,黎衡越是防备谨慎,旁人越是引以为艳谈。

起初,黎衡全没有意识到,兄弟二人在替他“出气”。

他们不时弄得一身青紫,黎衡只当他们受到捉弄,后来又疑心是他们顽劣,与人斗殴还屡教不改,训斥过他们几次,直到有一次无意中撞见两个人被猎犬追咬,他大怒,前去询问,来到主人家门口,在门房隐藏着轻蔑和轻浮的问候中,忽然醒悟了过来。

黎衡自问并没有对他们兄弟做过什么超过“主人”本分的善事,在他记忆中,他的父母从来也不曾苛待过家中的奴婢。他答应买下他们,不过是他们被带到他眼前时,太穷困,近乎饿羸,而他带他们来到祝岳,起因也只是无法彻底与石潭割裂。但那天的朱漆大门前,祝岳正午炙热的太阳烤着他,他决定再踏进那扇门一次。这时追寻而来的雷树忽然抱住他的大腿,在他面前磕头求饶,求他不要进门。雷海则站在稍远处,他的腿上被撕咬下一大块皮,一条腿都是血,不去碰一丁点他的衣角。

他们是受到轻贱的土著奴婢,更是半大的孩子,受过的羞辱、打骂和不平胜过百倍,所以黎衡无法告诉他们,他甚至难以启齿,他不能辞官,也离开不了祝岳,这世上无能为力、事与愿违太多,他的遭遇并不出奇。

最后他装作对二人伤情的源头一无所知,讨要了一架马车,主家借出的,正是前两天送他回住处的同一辆。黎衡道了谢,强迫雷树和雷海上车,自己也坐进了马车里。

回去的路上兄弟两人都哭了,他们不知从哪里生出的默契,都咬着手,不泄露出一点哭声。黎衡看着两个人手背上的血,又尝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

此刻,黎衡对着雷树涌出的眼泪,同样无能为力。

见黎衡一直不转开视线,雷树干脆地抬手擦了个干净。接着,他平静、流畅地说:“郎君,如果明天你赶走我,我今日也要再和你说几句我的心里话。他干的是杀头的事。他不该在郎君面前现身。我气得恨不得和他一起死了了事,可我也真的怪不了他。我们兄弟的命,就是这样了。”

“我赶走你,你去哪里?”黎衡语调柔和,近乎轻松,“天快亮了,算是守过夜了,回去睡吧。雷海伤愈之前,你都不用跟我去县衙了。”

雷树本欲自辩,最终低下头说:“郎君不要我跟着,我都听郎君的。”

然而他坚持不肯离开,黎衡说:“你应该去守住雷海。”

“我将他绑住了,仔细锁好门窗再来的。”雷树勉强笑了笑。

“那你更该回去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黎衡不赞许地说,他思索片刻,又说,“你随我进来。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见黎衡不再赶他走,雷树依言跟在黎衡身后进了屋。他熟门熟路地点亮灯烛,为黎衡倒好茶水。黎衡示意他坐下:“你身上有伤,不该喝冷水。但我的话不长,说完了你就回去。能再坚持一刻钟不能?”

雷树忙点头:“郎君只管吩咐。”

灯光亮起后,黎衡的疲态就再难掩盖,不过他的语气始终很平缓:“你们兄弟和我朝夕相伴,我视你们如家人,你们的脾性我也不是一无所知。我虽然想让雷海养好伤再离开桐元,但依你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雷树也平静了很多。黎衡笑笑:“再没第三个人,你对我还要说客气话么?”

“他……”雷树不看黎衡,面无表情地半低着脸,徐徐说了下去,“他对郎君有主仆之外的心思,又伤害过郎君,郎君再宽厚,可以不计前嫌,像待我一样待他,却不会像待孟大人一样待他。他留在郎君身边的路早断了。就算他改邪归正,也不该再留在郎君身旁。天亮后,只要他还能起身走动,我就送他出城。他现在和本地的土匪混作一处,哪怕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都对郎君大为不利。”

雷树说到这里,不免动容:“郎君有这份仁心,我万死难偿。但粮船的案子还没了结,桐元又刚刚出了血案,是非曲直外人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横竖算在土匪头上。你是一方父母官,雷海的死活,你都不该再管。由他自生自灭吧。”

黎衡心中微震:“这是你真实所想?”

雷树哽咽了:“是的。是的。看到他把大人压在地上的那一刻,我就这么想了。如果我能直接打死他,让他不要再惹祸,我会这样做的。只怪我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本事。”

“他想来找我,拦是拦不住的。”黎衡轻声说,“我也不可能时刻提防他。但你说得在理,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本不该再来见我。这样吧,天亮后,他如果要走,那就送他走。如果要留下来,暂时不要赶他。郑式闻知道他做过我的仆人不打紧,让刺史府的人知道,才是大忌。”

雷树踌躇片刻:“……天一亮,我也会去打听孟大人的消息。”

这一天太漫长了。黎衡迟钝而疑惑地望向雷树,又片刻,开口道:“不必。若真出了事,也是命中如此。”

雷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一瞪,显出几分滑稽和稚气,之前竭力维持的沉稳一扫而空,总算是和年龄相符了。

“这……孟大人定会平安的……”雷树一阵慌乱,竟会错了意,犹豫良久,皱眉咬牙说,“其实孟大人对郎君,我看不明白……那年在帝京,虞刺史的宴上,他们出言轻辱郎君,孟大人全程在席,却一言不发。”

意识到黎衡沉默之外的忡怔,雷树又露出真切的懊恼:“我、我多嘴了。”

黎衡没有解释——他逐渐意识到,无论对面是何人,他都不会这么做了。没有第三人值得分享他和孟语之间的事,他人的评价全然无关紧要。善意和恶意都是同等的无足轻重。

就如此刻,黎衡再次地宽慰了雷树,但只字不提孟语,仿佛世间从未有此人。

这一天对于孟语,也同样是漫长的。

从桐元水路前往邺康是逆流,但在春夏秋三季,顺风的日子多,行船仍是最便捷的法子。

孟语此行没有乘官船,船和船夫都是黎衡从宜平带来的。船顺风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了桐元的县境。这时,水面上已没了雨的痕迹,一道清晰的彩虹,正挂在被抛在身后的桐元的群山间。见状,艄公连声向在甲板上观赏两岸风景的孟语道喜,说是好兆头。

自从上船,孟语倒是说得上怡然自得,没有一丝不悦,反是随他回邺康的几人在船驶离桐元二三十里地后,仍是满脸的严正以待,惟恐孟语会随时改变主意,调转船头再回桐元一般。

艄公知道孟语对两地间的水路很熟悉,也清楚孟语孤身出行时大多是在船里过夜,贺过喜后,便问:“孟大人今日打算在哪里歇一夜?看这风势,天黑前肯定能到渠浦,要是午后风能再大一点,泺林怕是也能赶到。”

孟语很快应道:“天黑前到渠浦即可。明日我们转陆路。”

艄公看看天色,暗自盘算了一番航程,便告诉孟语傍晚前就能到渠浦。孟语并不急于返回邺康,也不在意早到迟到,闻言只是略一颔首以示知晓,再无其他嘱咐。

从邺康来的几人都不习惯乘船,随着船渐渐远离桐元,终于放下心,陆续回到了舱内,只有跟随封修多年的高朴还坚守在舱外。

高朴比孟语年长十岁。孟、封两家私交匪浅,他虽早已不是孟家的奴仆,也始终视孟语作半个主人,习以为常地听候孟语的差遣。

他来桐元送信,是封修反复权衡后的结果。但昨日除了送那两封信,他向孟语禀报的,都是和南巡相关的公事,和邺康城内对鹭州接连发生的贡品案的各种议论,丝毫没有提及黎衡。

孟语当然知晓,这是封修的叮嘱和高朴几十年如一日在官宦家当差养成的谨慎。现在他们不仅离开了黎衡的住所,也彻底离开了桐元,于是他走向高朴,漫不经心地问:“这一趟,原本是该谁来?”

“高少卿遣来的人叫钟虔。封郎君说,是高少卿极信赖的门客。”

“送信这等小事,也要劳动舅父的亲信?”孟语笑了笑,“允德兄将他留在邺康作客?”

高朴含蓄地说:“人既已经到了邺康,还是要客随主便。他自言是要见过十一郎再返程复命。黎县令的近况,他也问过封郎君了。”

这都是孟语意料中事:“他还问了允德兄什么?”

“只问了黎县令。”

孟语沉吟,目光久久流连在郁郁河水之间。见他不语,高朴又退到一旁,垂首恭立,像是之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近午时,船到了犁头滩。此地得名于河心偏北处,有一块形如犁头的巨石,将河流一分为二,水流亦陡然间变得湍急,是这一路上非常险要的一方滩头。

大小船只到了此处,无不要放慢船速,特别是逆流而上的,尤其要提防被水下的暗流拍到那块犁头巨石上,轻则翻船,重则整艘船被撞得粉身碎骨。

艄公早早将船头调向与巨石相反的一方,尽量贴着岸通过。眼看已经顺滑地驶过了犁头石,忽然从石头的另一侧驶来一艘体量中等的帆船,驾船的人也不知道是慌了手脚还是遇到暗流,左摇右晃冲了过来。

河道在此处转弯,风势也为之一转,船顺水也顺风,孟语在的这艘船的艄公虽然已经反应过来,让船夫加速划桨,想避开迎头一撞,却还是迟了一步,仍被结结实实撞了个拦腰。相接之际,两艘船都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孟语扶住桅杆,勉强站住,离船舷更近的高朴却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甩出了甲板,落入河水中。

艄公脸色大变,招呼人下水救人后,立刻冲到相撞处,想要一看船况。孟语拦住他:“船头是尖的,这一撞,恐怕已经撞裂了。”

“这……!”

另一艘船的甲板上站了不少人,孟语扫一眼过去,不下二十,许多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他松开抓住桅杆的手,作揖道:“既然诸位心愿已偿,就劳驾诸位,搭我等一程吧。”

对面船上有人哄笑起来,全不拒绝:“晓得晓得,孟大人从桐元来,要回邺康。我们送孟大人就是了。”

河道中还有其他船只,此时都离得远远的,恨不能飞快驶过。高朴被救出水后,船已经开始下沉,船上众人多是六神无主,惶惶望向孟语,等他决断。

两艘船之间已经架起了木板,孟语让船上众人先转去另一艘船上。艄公一辈子都在河上讨营生,趁着眼下忙乱,压低声音劝道:“大人,小的寻个机会跳河,回桐元向县令报个信。这群人、这群人……可都是土匪哪。”

“对方人多,你水性再好,若是被逮住,后果更难预料。”孟语看其他人都已经暂时平安,安慰道,“保全自身要紧。先过去,再做计较。几时见到黎县令,告诉他都不迟。”

孟语最后一个上船,他没有再看那艘已经注定要沉没的船,也没有多看一眼跟随他的随从和船夫,走到为首的男人面前——孟语已经认出了他,就在几天前,自己将他击落河中。

“我随你们处置。”孟语扫了眼停在船舷一侧的一艘轻艇,又虚虚一划,平淡地说“至于这些船夫奴婢,跟着徒添累赘。”

他神情冷淡中透着不耐,又不乏倨傲,为首者便冷冷示意同伴给孟语搜身。从孟语袍内搜出匕首后,对方特意抽刀出鞘,见匕首极钝,轻慢地扔在甲板上,嗤笑道:“刺死只蛤蟆都费劲。孟大人带这样的物件防身。”

这匕首是今早临行前黎衡为他放入怀中的。直至孟语被押送到那艘小艇上,也还是像对待那些与他同行了一路的诸人那般,不曾多看哪怕一眼。

他的冷漠和倨傲早已激怒了对方,不等孟语坐定,就先用铁锁将他的一只手臂锁在舷上,又故意把小艇折腾得颠簸,仿佛随时都会翻覆。

刚行出一二箭地,身后忽然传来阵阵喧嚣,是混作一团的落水声和呼救声。

孟语这才回望。落水后,无论在河面上再如何奋力挣扎,也激不起太大的浪花。所幸郑式闻的人没有再行刁难,一众人互相扶持救助,还是慢慢游向了岸边。

肇事的船没有跟来。小艇绕过几道河湾后,便转入了宓水的支流。逆流而上间,水道益发狭窄,他们来到群山的深处。

虽然是从未涉足之地,行程的终点亦未可知,但只要有青山相伴,孟语就不觉得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在押送者戒备和厌恶的沉默审视下,孟语心平气和地打量着两岸的风景,古老的树和形状奇异的石头永远是最好的路标,而水流和太阳总会指引方向。

有时水道狭窄得几乎不能容两艘船擦身而过,有时水面极浅,需要人跳进水中推着船才能通过,可是孟语知道这些都是故弄玄虚,他们始终没有离开宓水的主干太远,一切只是打发时间,不到太阳落山,目的地永远不会到。

这一天晚霞浓烈,水面一度被染得血红,天似乎都迟得晚了些。待群鸟归巢、猿啼渐止,远处蓦地有了一簇火光——这场把戏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一见到孟语被锁住的手,郑式闻勃然变色,厉声吩咐属下开锁,又对孟语拱手道:“他们见识过孟员外的身手,怕请不来孟员外作客被我怪罪,多有冒犯了。”

“郑郎君在邺康有产业,在邺康见也不迟罢。”孟语信步下船,平淡地说。

“且不说邺康人多眼杂,我区区一介草民,无论在哪里见孟员外一面,实不容易,这才冒昧请孟大人在回程路上歇一歇脚。”

郑式闻亲自为孟语执炬引路,孟语也不迟疑,跟着他走入夜色中。

“盛情却之不恭。但我的随从全被郑郎君的人赶下了水,现在生死未卜。阁下家大业大,既然认我做客人,送他们一程也说得过去。”

郑式闻故作惊讶:“还有这样的事?我们乡下人,办事没有规矩,我只说请孟员外作客,他们想来是会错了意,怠慢了员外郎的随从。不过宓水浅,天也不冷,无事的。”

一行人不多时到了一处简陋的棚屋。屋中已经备好了饭食,有肉有米饭,就是一点热气也无,一看就是冷透了。孟语全不客气,安之若素地吃了个一干二净,还喝了半坛酒,自然也是冷的。他放下碗筷后,一直陪坐在旁的郑式闻这时才收起审视的目光,笑说:“看来还算合孟员外的口味。员外郎有气派有胆色,我有两件事与员外郎相商,待有了对策,就送员外郎回邺康。”

孟语倚案垂目,不置可否。郑式闻情知再周旋下去也无益,继续说:“第一件,是请员外郎向吴刺史美言一二,救我连襟一条性命。第二件,还是要请员外郎出面,引我再拜见黎县令一次,届时,还需员外郎美言。”

“照你前几日的意思,你的连襟与贡物案没有牵连,不该有性命之虞。当日你没有说实话。除了木材茶叶,你还做什么营生?”

郑式闻冷冷笑了笑,没有作答。

孟语瞥一眼郑式闻,斟了半盏酒:“以阁下的家业,区区十石粮食,恐怕是看不上的。我胡乱猜一猜,正是有了桐元的第一起案子,才有了第二起,意在围魏救赵,何况,孤案总是太显眼了。”

“粮食已然丢了,人也死了。员外郎再去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就太计较了吧。”

“罗誊用官船替你运盐?”孟语忽然问。

郑式闻眼中闪过厉色:“员外郎高看某了。”

“哦,我原以为你要我劝说黎县令,是罗誊这一死,运盐的路子也断了。所以你想让他通融,准许你们取道桐元,将兴坻的盐抄近道运到杨州和桐州去。”孟语轻描淡写地说完,露出了今晚的第一缕笑意。

起先,郑式闻一言不发,片刻后,他凑到孟语身旁,为他和自己都斟了一盏酒,然后目光幽幽地盯着孟语:“桐元素来是个是非之地,黎县令是宜平士族出身,何不寻个更好的去处。在江南道做官,晋升早已不认出身了,如果黎县令愿意通融,孝敬上官,是我等的本分。只是我看县令不脱书生气,看来是还没有开窍,员外郎从京中来,与县令交好,从没有开导过他么?”

孟语闻言竟一怔:“我开导他什么?九月南巡结束,我就不在江南道了,他做不做官,开不开窍,前途在哪里,和我还有什么干系?我还能带他回去不成?”

郑式闻也愣住了。孟语弹了弹酒盏,仿佛在回味,继而失笑:“如他这样的,即使在京中都不易得。也正是因为不在京中,才更有趣味。

“你想去找黎衡,只管去找。我就不出面了。他得手不易,真是费了点心思手段……好容易才驯服了。”孟语又一次笑了起来,微微摇头,“这点床榻间的乐子,郑郎君还是给我留着吧。我这次回邺康,本就打算去见你。如今好些猜测坐实了,倒是省事了。罗誊这等出身微寒的小吏,不堪大用,死了确不足惜。我去年在平江,倒也结识了些当地官员,他们近日就要到邺康来接驾。改日寻个时机,聚上一聚,水路总是比山路便捷。至于吴刺史那里……我与他一无私交,也未共事过。他的品秩高于我,我去求他无妨,但不明深浅贸然进言,容易适得其反。南巡是江南道第一要事,即使是十恶不赦的要犯,年前也不会勾诀。此事不妨缓缓。也待我到了邺康,问一问案件的进展再说。”

不知不觉间,郑式闻的目光更为幽深难测,又渐渐地熄灭了。最终,他端起酒盏,吐出一句:“某有眼无珠,错看了孟员外。今日多有开罪,待回到邺康,再登门谢罪。”

孟语举起酒盏,与郑式闻先后一饮而尽,在陶碗坠地发出的碎裂声中,他温文一笑:“开罪从何谈起,多谢郑郎君款待。”

第十二章

这一晚孟语睡得很安稳。天明后,郑式闻又亲自送他出山。回程走得是原路,两人得以更从容地交谈。郑式闻明面上是商贾,杀人越货之事想必做得也不少,见多识广,行事自有手段,但到底和孟语身份悬殊,两人谈起话来说不上投机,倒也一直没有冷场,一路上他多是向孟语询问元州、特别是杨州官场的近况,又不时陷入沉思,无论是他那位仍关押在塘西狱中的连襟,还是自称有意攀交的黎衡,倒是都不提了。

郑式闻一直将孟语送到犁头滩。岸边已有船只在接应,孟语只管尽职地做着主人口中的“贵客”,一律任由安排。

直到载着郑式闻的轻舟消失在视线外,孟语所在的这艘船才起帆。这一回,郑式闻的人对孟语无有不应,专门来询问孟语欲往何处。孟语见日已近午,便定下在陆德的码头下船,而后来到最近的一处驿站,要了最快的一匹马,直奔邺康而去。

这一年来,江南各地都大力修葺了驿道和驿站。是以尽管不是良驹,但孟语凭着过人的骑术,硬是在天黑前赶到了离邺康城只余三十里的驿站。

这是邺康辖内最大的一处驿站,常年迎来送往不断。孟语到时,整座驿站仍是灯火通明,墙内亦隐约可闻丝竹声,不知是在招待何处来的贵客。

他孤身一人,衣着朴素,驿马也平平无奇,连个随身的包袱都没有,驿卒只当是某家官人落单的部曲或随从,公事公办地将人拦住,询问姓名和来处。

孟语今日第二次递出鱼符——上一次,它换来了一匹马。也亏得昨日那群人中无人识得鱼符,以为是男子腰带上的饰物,没有像匕首一般取走。

看到鱼符,驿卒先吓了一跳,就着火光检验完,赶快接过孟语手中的缰绳,引他入门。很快,驿丞也闻讯而来,殷勤地为他安排食宿。

堂上不时传来笑语,驿丞说:“明日王尚书抵达邺康。殷刺史早到一日,以便迎接尚书一行。今夜有不周仓促之处,员外郎多加海涵。属下先行赔罪了。”

孟语无意见殷望:“我天明就动身,你等用心服侍殷刺史就是。我眼下仪容不整,不便去拜谒刺史。你也嘱咐一声,莫要惊动他人。我这里无需人随侍。”

驿丞刚应下,堂中出来几个人,无一不是满身酒气。他们起先都没认出孟语,只招驿丞上前来问话。说话间,其中一人看见了一旁的孟语,先是盯着他看了几眼,又猛地走近几步,连话也来不及与孟语说一句,便扭头又往酒意正酣的正堂去了。

那人果然是惊动了殷望。很快,在一众元州府官员的簇拥中,两名歌姬搀着醉醺醺的殷望来到了庭院里。

避无可避,孟语如常地见了礼。殷望乜着醉眼打量孟语颇久,问:“隐之满面辛劳之色,这是从哪里来?”

“在刺史面前,不敢谈辛劳。”

他不提来处,殷望一动嘴角,半笑不笑指着孟语,对左右道:“原来是享艳福去了。隐之怎么倒藏起私来了?这黎衡到底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竟个个都乐得做他的入幕之……”

一记清脆的鞭声截断了他的话。

殷望早已有七八分醉,猝不及防下,反而迟了片刻才感觉到疼痛,神色却是僵硬空白的,似乎全无意识到被抽中了脸颊。

很快接上的第二道马鞭的破空声如同一道口令,惊醒了前一瞬还在袖手闲听殷望醉语的旁人。一时间,手脚快的先是围住殷望,脑子快的则拦下孟语,胆子再大点的,干脆心一横抱住了孟语,看看能不能将他推远哪怕一步半步。

可是无论庭院里如何纷乱,再没有人敢吐个只言片语,在诡异的沉寂中,几乎所有的眼睛都惊恐地钉在殷望身上——他的颊上已经有了血痕,然而神情依然像是陷入了一场大梦里。

孟语同样正看着殷望,等着后者也看向自己。可这个时刻一直没有到来,甚至无人敢打破眼下的静默。围挡在身前的人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孟语知道今夜没有第三鞭了,于是他冲着呆若木鸡的殷望笑了笑,将拦住他的人拨开,走向驿丞,若无其事地说:“我已经拜会过了殷刺史,想歇息了。烦请引路。”

最终,他被带到一处精美宽敞的上房,前来服侍的仆人面无人色,不过还是备下了可口的酒饭、干净的衣袍、崭新的被褥、昂贵的熏香,当然还有温度适宜的热水,最能抚慰经历了连日奔波之人。

驿站的一切昨日山中那间陋屋和潮湿的薄被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这个晚上孟语睡得还不如前一夜。他归结于热水让背上刚刚结痂的抓痕又开裂了,这是和黎衡分别的第二个晚上,他就觉得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天刚亮,孟语就离开驿站,继续赶回邺康。出门前遇上的每一个人看来都认得他,投来的目光畏惧也躲闪,但无一人告诉他,昨晚的闹剧最终是如何收场的。

在城南门外,孟语遇见了高朴和封家的一众随从。见孟语无恙,高朴近乎喜极而泣,孟语阻止了他恨不得奔涌而出的询问,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只要平安,就会尽快回邺康。这是对的。我也无事。”

封家的下人眼看孟语无碍,忙赶去向封修夫妇报信。封修今日也要去接王肃,只来得及在门口看孟语两眼,这才信了他如下人所通报的无恙,惊魂甫定之余,一再叮嘱孟语今日不要再出门,便匆匆出城去了。

孟语没想到这场风波还免去了迎来送往的苦差,乐得如此。稍后沈氏寻来,不同于封修,她仔仔细细打量了许久孟语,才稍有一二分宽慰之意,但仍是愁容满面: “昨日下午高朴回来,一口咬定你被土匪劫走。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但情势未明,封郎决定暂不声张,多等一天。幸好没教我们等太久,要是你今天再不回来,我们实在是等不得了……十一郎,这些土匪的面目你还记得么?怎么敢挟持官员?你是怎么逃脱的?”

“嫂夫人,这件事我也有不解之处。待允德兄回来,我还需与他商议。”

沈氏眼睛泛红:“你……可有受伤?你可不能瞒我们。”

孟语笑了:“当真无事。嫂夫人无需担心。没饿着没冻着,对方就是扣了我一夜。他们人多,真要为难我,我如何还能见到贤伉俪?”

“如何能不担心?这晴天霹雳的……十一郎,我虽不知道他们是何居心,但是既然他们能放你回来,恐怕此事不会就此了结。你可万万不要逞强,尤其不要做任何危及自身的事了。”

她越说,越是难掩忧虑,但因为封修不在,孟语又刚刚归家,再千头万绪,仍是克制住了自己,勉勉强强收住话端,打发孟语去更衣休息。

因不知封修几时能回来,孟语索性待在书房等待。等待的间隙里,他给黎衡写了一封信,高朴听说要送到桐元,当下面露迟疑,孟语只当没看见,轻描淡写地问:“是不是要我去求沈夫人?”

高朴竟点头:“十一郎在桐元迟迟不归,封郎君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封郎君素来视十一郎如亲手足,兄弟之间,因外人屡生嫌隙,实在可惜,就是我等下人看了,也觉得伤心。十一郎既已平安到了邺康,这信还是迟一两日发吧”

孟语并不强求他,将信搁回案上,挥手让他退下。

在桐元的那几日,白日他就在书房读书,等待黎衡,如今虽然还是在读书,书房里的典籍善本也更多、更好,可因为知道等不来黎衡,一再地神游天外,后来索性不读书了,又给黎衡写了一封信,问他能不能择个日子,在平江见上一面。

刚落笔,一阵急切、沉重的脚步声自廊上传来,顷刻间便到了门边。来者自然不做第二人想,孟语正欲起身相迎,门就被砰一声踢开,封修铁青着脸闯进来,指着孟语暴喝:“……孟十一、孟语!你哪只手打的殷望?你的鞭子呢!”

看清孟语眼底的全无所谓,封修积压多时的牵挂担忧顷刻间被涌上的滔天怒火烧了个灰飞烟灭,一时间恨到极处,余光扫到窗下案上摆着的一把麈尾,扑过去握在手里, 刚试着在案上敲了一下,那麈尾就断作了两截。

孟语索性低低笑出声来。

封修板起脸喝了句“你还笑!”,又瞄见掉落在地的麈尾柄,索性将另一半也扔了,怒极反笑:“我看普天下是再没有能管你的人了。”

孟语的目光却越过封修,看向门口处。封修回头,沈氏诧异的目光先后扫过断了的麈尾和孟语,最后落在丈夫身上:“我听下人言语,以为你回家是吃人来了。这还吃不吃了?”

孟语在封修面前没忍住的笑这下在沈氏面前忍住了,他作揖道:“允德兄代我受过,更惊扰了嫂夫人过问,是我的罪过。”

沈氏闻讯而来时早已摈退了下人,见封修恨不能怒发冲冠,孟语却很平和,便反手带上门,蹙眉说道:“十一刚历劫归来,你不为他的平安高兴,怎么还发起火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你如此?你不要信了他人的挑拨。十一的人品和本领,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封修一想到稍早前所见,刚才因发火而暂时遗忘的胸闷气促又发作了。他用力按了一下心口,道:“他的脾气我也清楚得很。前天掳走你的人是谁、目的何在,我谅你一时半刻也说不尽。你嫂夫人以为我委屈你了,你自己说说,为什么鞭伤他的脸?”

“鞭伤了谁?”听说孟语和人动了手,沈氏讶然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今早才回来……”

“就在昨夜,城南驿站,大半个刺史府官员的眼前。”封修咬牙冷笑,“所以你我都是白操心,他好得很,有的是气力,一鞭子抽的一州刺史的半张脸都肿了!”

沈氏这才听明白挨打的人是殷望。她冷静得很快,也不见任何忧虑,走到封修身旁推着他坐下,仍劝道:“十一肯定不是无缘无故……”

封修猛地一击几案:“……那你就好好听一听他的缘故!”

孟语不愿他们夫妻起龃龉,轻声解释道:“他喝醉了,当着元州刺史府众多官员的面羞辱我。”

见孟语神色自若,封修瞪着他,冷笑更甚。沈氏愣了愣,无奈地一笑:“想必不是一般的羞辱。”

她转向封修:“打已打了。这么多人,当时不管不拦,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依我说,谢罪是无论如何做不得的。”

封修气得将髭须捋了又捋,半晌后咽下一口气,粗着嗓子说:“那是自然。全然无益的事情,做来何用?只是……”

他又恶狠狠瞪了一眼孟语,对着妻子道:“殷望言辞再无礼,也是中州刺史。他为了……”

他实在不愿说出黎衡的名字,重重一击案,满面不快也痛惜地说:“今日我看到殷望脸上的伤痕,心里一直想的是崔六,当年……”

“封允德!”沈氏喝住了丈夫,她飞快地瞥了眼孟语,急切地说,“你不要犯糊涂!不准胡说!不然即使十一不恼,我可是要恼了!

三个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又迅速四散,只是目光相接的瞬间,烟尘往事已然随着逝者的名字浮回了眼前——当年崔恂因谏言遭贬,就是因为左迁途中出手搭救受到轻辱的女犯,鞭打了地方官员,遭到记恨继而获陷,最终落得彻底免官、流放鹘岛的重刑。

孟语是在扶棺北上的路上才偶然得知好友一再改判、直至流放至鹘岛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浑浑噩噩,那时他既不惊讶,似乎也没有感到惋惜,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地将岭南抛在身后,永生永世也不要再踏足。

回到长泰守丧的第一个冬天,他在急病的昏蒙中梦见过几次崔恂。那也是孟语这半生中仅有的几次梦见他。许多事情都乱了套,有些事明明是自己做的,梦中反而成了旁观者,看着崔恂重蹈覆辙,自己却半分也靠近不得,劝谏的话塞满了胸腔,又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反之亦然。他一直以为,崔恂虽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两个人其实骨子里南辕北辙,所以注定难以做出同样的选择,也许他们从未理解过对方。所以每次从那些难分你我的梦里醒来,孟语都很愤怒。这种愤怒、甚至屈辱比病痛、寒冷和饥饿更折磨他。偏偏它伴随了他更久。

孟语不知道原来封修夫妇也知道这件事,毕竟他们之间很多次地谈起过崔恂,而谁都不曾提起过。但更没预料过的是,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发觉他们的知情。而再提起此事时,他们比他更失态,这没有让他惊讶,却让他伤心。

很长一段时间里,书房里只剩下封修粗重的喘息声。他冲进门时涨红的脸色眼下已经有些惨白,那恨不得撼动霄汉的十足中气也消退了:“……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必说了。几个月前,他在宴上说你是黎衡的入幕之宾,你心里就有昨日了,是不是?”

孟语点头。

“好。我原是担心你是一时性起,日后悔不当初。如果是深思熟虑,随你去吧。”封修仿佛瞬间被疲惫淹没了,哑声说,“王尚书今日没见到你,专门问起,我替你告了个病。你这几天别出门,养一养病。殷望自称是摔了一跤,磕在了石阶上。这段时日你们时常要见面,总归你动手在先,之后务必克制。他是奈何不了你,但要找一找黎衡的错处,还是很容易的。但你反正都想好了,那你自己应付吧。”

孟语知道封修绝不可能赞成二人之事,更觉得这件事自己处理得极差极荒唐,仍平淡也笃定地说:“殷望不会了。”

果然,封修不以为然地反问:“不会?就凭你那两鞭子?”

孟语摇头:“凭我是他的。上一次我没动手,是不知道黎持钧的心意,还在瞻前顾后。允德兄,我已经悔不当初了。早该如此。”

封修瞠目。沈氏反是笑了。封修对妻子发作不得,对孟语则是无从着手,左思右想,只能苦笑起来,笑完仍不甘心,对孟语骂道:“我自己的婚事,都没有这么操心过!还有,高少卿的门客你哪天见?他不见到你,是断不会走的。”

沈氏见封修的火气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话题也换过了,提议道:“我早吩咐他们备下饭菜,想着今天要一起吃顿团圆饭,也是庆祝十一平安归来。火都发完了吧?能不能吃饭了?”

她实则没有给封修拒绝、或是表达意见的余地。孟语没有错过这个缓和的机会,先一步答应下来。封修劳累了一整天,又为孟语鞭打殷望的事情气急攻心,进门时真是气饱了,可听到妻子话语中的“团圆”“平安”,也很难再多说严厉之语了。

去用膳的路上封修横背着手走在最前面,脚步又重又急;沈氏看着丈夫的背影,直摇头,对陪同在旁的孟语说:“都是要做外祖父的人了,脾气还是这么急。不过你今天可是让他泄露了真心话,和我成婚,他是一点都没操心的。”

封修脚下一顿,仍是没回头,速度则肉眼可见地缓下来了。孟语道:“贤伉俪情投意合,婚仪顺遂,不操心才好。”

“十一你愿意哄人的时候,那是很善于此道的。”沈氏抿嘴一笑,脚步也放缓了,就是不与封修同行,“当年我与他议亲时,知道此事的人,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个感到不匹配——说句公道话,我配他呢,是绰绰有余的,但因为有了孟公的青眼,外人就为他惋惜了。”

这桩旧事涉及到父亲和姐姐,孟语笑而不语。封修干脆站定了,转过身,重重皱眉看着妻子,似是不满。

“我有三个兄弟,本来也不怎么看得上他,孟公有意招他做东床的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他们气不过,找他要说法,结果几个人大打了一架。直到我嫁到他家一年,礼部仍在传,沈家的这个女婿,是儿郎们打来的。”

“天下有慧眼者本来就是少数。还是有十个的。”孟语微笑说。

“我家兄弟姊妹一共七个,再加我爷娘,九个了。”沈氏笑出声。

封修很不耐烦地往回走了两步:“有什么要操心的,我知道我不会娶别人……怎么扯到快三十年前的事去了。你觉得十一打得好就直说,今日就非要在他面前折我的颜面么?何况这也不是一回事,牵扯到一起做什么。我看你们一个个神清气爽、满不在乎,真以为他是做了件好事不成?”

沈氏侧头问孟语:“痛快不痛快?”

“算不上。”孟语坦率地说。

沈氏瞄了眼脸色又变得难看的封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惜小黎郎君昨夜不在。”

孟语又笑了笑:“他因我受累太多。不在好。”

两人在这件事上越聊越深,封修索性一个字也不听了,冷着脸先进了今夜设宴的厅堂。进堂前,沈氏特意停下脚步,放低了声音:“孟娘子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谈了些闺阁中事,我就没有将它和高少卿的书信一并转交给你。他们在长泰都好,她信中除了问你的平安,也问了一些你的传言。”

这事如果没瞒过舅父,瞒不过姐姐也不足为奇。但毕竟两地相隔千里,他也归期未定,亲人们的信笺无论直白隐晦,都注定了是鞭长莫及。

“这是我的大事,本也不该长久地对阿姊隐瞒。信里可提到她是从何处知晓的传言?”孟语脸色未变,问完笑着加了一句,“传到她耳中的话准么?”

沈氏摇头:“信我晚些叫人给你送去。”

孟语也摇头,先请沈氏登堂,再跟进门去。

接踵而来的几件事使得今夜席间的气氛不算热络,然而正如女主人所希望的,能坐在一起吃这顿饭,就意味着平安。撤席后,封修为妻子和孟语都斟了酒,蓦然间,气氛平和、乃至于松散了起来。

天子一行抵达邺康的日子已经不足两旬,只是天子永远是遥远的,和他们还在帝京任职时一样遥远,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值得在此刻谈及的,只有那些在局外人看来全然无足轻重的琐事。

最开始,只是源自沈氏发觉孟语的口味有所变化——他是今晚胃口最好的一个,沈氏对孟语的捧场自是非常满意,封修也忍不住停下了筷子看了好一阵子,还让仆人把自己没碰过的菜端到孟语的案上。

封修有意避免谈及黎衡,沈氏却乐得不挑明地提一提,便半开玩笑地说:“十一郎真是在南方待久了,舌头已经被带偏了。鱼也吃得十分漂亮。从前你们来家里作客,从不耐烦吃鱼。”

“不是嫂夫人提起,我都不记得府上设宴时不做鱼了。全赖嫂夫人细心。父亲吃饭很潦草,母亲担心他被鱼刺卡住,索性不做。我们姐弟三人就都不擅长吃鱼。我是很迟才学会的。”

“沈娘子的信里正巧说了这件事。”见孟语微怔,沈氏轻轻一笑,“但厨房说你远归,席上有鱼是好兆头。我就让他们做了,没想到你全吃了。”

“十一走南闯北,早非昔日。”封修低声说,“今日你是怎么了?”

沈氏看看封修,又看看孟语:“不怎么。看十一郎快活,愿意多说几句闲话,也沾沾光。”

封修打量了几眼孟语,一时间也说不出相左的话。他当然清楚打在殷望脸上的两鞭子绝不足以让孟语如此,感慨道:“他都发了少年狂,再不快活,也太不值得了。”

“十一的许多事,你为他出面周旋,做做遮掩,都是你的分内事。但你对黎持钧的种种不满意,全是多管闲事。不要自讨没趣了。”沈氏索性挑明了。 “封允德,你呢,有个坏毛病——事情不是想得太远,就是想得太回去。”沈氏说,“这毛病可能也不独你有。不过,总是世道允许男人如此。像我们女人,看眼前的,想眼前的,应付眼前的,一天天、一年年、一辈子就过去了。可是眼前的一点快活都不看重,想得再远又怎样?”

封修也不气恼,遥遥点了下静听的孟语,对沈氏说:“你只管数落我,账我都记在他头上。”

“那可好。我正好多说几句。你打是肯定打不过十一了,说嘛,我看也说不过。”

亲近的人拿自己来打趣,对孟语而言已经是久远到近乎陌生的体验了。最初那微妙的无措和疏远过去后,孟语也加入了交谈。他们又谈了很多事,高廉的请托、高家表妹的婚事、封家小辈的婚事,越来越多的帝京旧事找上他们,曾经一再回避的,在这个晚上,似乎都能提一提了。

封修扶着喝醉的妻子离开时,孟语也起身相送。封修暂时将妻子交给守在门边的侍女,折回来交待:“明天你见不见钟虔?如果不想见,缓几日也可以。”

“我明日见他。”孟语很快做了决定,“舅父的两封信都随着船沉了。但两封信是一个意思。我那封严厉些罢了。”

封修不意外地点头,临走前补上一句:“这次遇匪的事,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谈。”

第二天,孟语起得比平时迟,封修早已理事去了,孟语也未等他归来,请了钟虔单独来叙话。

高廉无子,侄子多,且大多生活在京外,外甥只余孟语一人。孟镛获得追赠前,孟语与高氏的关系一度维持着心照不宣的疏淡,但在孟语的数次起用中,高廉都可谓责无旁贷,比孟氏的族亲要操心尽力得多。

不过自从孟语连续拒绝了与高廉的幼女和高廉妻族韦氏的女郎的婚事后,舅甥间的关系益发微妙了起来。待孟语自请在南下巡察结束后留下当差,高廉在得知消息的当日就将久不上门的孟语唤至家中,毫不客气地斥责了一番——在高廉看来,被选作巡察使固不可辞,但留在南方、操持南巡事宜纯属自找苦吃,对孟语的仕途全无好处,实为下策。当时孟语没有做任何解释,高廉训斥完仍是怒不可遏,又让孟芸出面过问和劝诫,可孟语的心意始终不改,所以孟语在江南道这一年多来,他写给舅父的每一封问候信笺都从未收到过高廉的亲笔回信。

高廉既不赞同孟语的这趟差事,信中那言辞凿凿的关于懈惫公务的批评就另有所指。这点孟语心知肚明,封修也洞若观火。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仅写了信、更派了人来邺康,为免不利黎衡、甚至正在帝京为官的黎征,孟语不得不应对得更慎重一些。

钟虔是一个年纪与黎衡相仿的年轻人,谈吐举止皆表明他是士族之后。近十年来宗族门第的沉浮起落极大,可如他这般出身之辈,又正当风华正茂之龄,拜在高官家为门客幕僚依然不是常态。略寒暄了几句,一个隐约的念头在孟语脑中闪过:“钟郎君与京兆尹钟府君,可是同宗?”

钟虔似乎很习惯外人有此一问,应道:“按族内排行,当称府君十七叔。”

听说他是钟简五服内的族侄,孟语沉默了片刻。钟虔对这戒备的沉默的由来了然于胸,又说:“我长在京外,在京中这些年来,亦从未有幸见过府君。”

孟语坦然笑了笑,不再关心钟虔的出身:“舅父有什么不便诉诸笔墨的教诲,季忱但言无妨。”

钟虔这一程走了大半个月,途中早已斟酌过说辞,谦恭地说:“高少卿遣我南下,是为两桩家事。其一,七娘子十一月出闺,高少卿命我采买锦缎用以添嫁。其二,高少卿听闻孟员外请托了吏部章侍郎,为秘书省某校书郎说项,欲将他调往御史台。高少卿说此举并非员外郎的做派,颇为担忧,想知道员外郎在江南道可是遇到了不便之处?”

孟语反问:“季忱抵达邺康前,途中可在他处停留了?”

“只在塘西停留了两日。”钟虔答道。

孟语略一颔首:“黎仲成任校书郎前在长泰任县丞,官声颇佳,对我家中多有关照。他志不在兰台,几个月前章侍郎南下,我寻机美言了几句。他已然调去柏台了?”

“在下不知。”

这样级别的官员调动原是一桩小事,哪里需要高廉亲自过问。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官员常有往来,高廉既然知晓,孟语索性笑说:“黎仲成官低职微,原不想劳动舅父。舅父知晓了正好,我回京后,再请舅父出面向岑大夫美言一二,此事就无变数了。”

说到此,孟语话锋一转,“锦缎的事允德兄也向我提过了。此事还是由我这个表兄略尽心意吧。除了这两桩事,季忱在邺康还有什么要办的私事?你远道而来,时间亦仓促,有事只管明言。”

钟虔道了谢,直言没有要在邺康办的私事。

孟语又问他意向中的归期,进而解释道:“除了为七娘准备的嫁妆,舅母和其他几位表姐妹的礼物,季忱也一并带回去吧。我这几日大致想了想,两百匹四季锦缎,还是走水路更便捷。七月初一起,需要专门的文牒才能出入邺康,我这边置办齐全,最快仍需三四日光景,能够赶在六月内启程。动身前,我会请封郎中出面,向殷刺史再借一些部曲,保障路途平安。这样在七娘出阁前,还能赶得上再置办几套新衣。她从小就喜欢妍丽之物,元州的绸缎应能讨得她的欢心。”

“全听员外郎吩咐。”

“你是舅父的亲信,又为家事而来,无需这般见外。我表字隐之,行十一。”孟语微笑,很和蔼地问,“季忱娶妻了没有?”

“尚未。”

孟语把为表妹置办嫁妆的事交待得很细,却再不提黎征调任的事,更不问钟虔为何在塘西停留了一站,以及见了什么人。等封修结束公务归来,孟语又去见了他们夫妻,讲了自己对表妹嫁妆的安排。沈氏这些天也在为此忙碌,听孟语说完,觉得更省心了,干脆说:“这几天反正你不能出门,就辛苦你大材小用一次,正好办七娘子这件事。”

孟语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见他这般爽快,沈氏笑说:“十一现在心愿达成,可谓百求百应,我沾光,清省了。”

“理应我操心。”

但等沈氏离开后,封修一改妻子在场时的轻松随意,神色微绷地问孟语:“只是办嫁妆这点小事,不用专程派一个人来吧?”

孟语点头:“允德兄明鉴。我曾托章子欣关照黎仲成,调他去御史台。这事舅父知道了,而且多半已经办成了。钟虔到邺康之前,先去的塘西。我没问他去塘西办了何事,想来是舅父想问一问黎持钧。”

封修似不意外,用力搓了几下脸,淡定地问:“你几时托的章子欣?”

“他回京的路上。我们同行了一程。”

“他回京是三月,调任到吏部是五月,此事说快也快。”封修沉吟片刻,“御史台和大理寺常有公务往来。这事当然是瞒不过高少卿的。我看你也不怕高少卿知晓。”

孟语微笑,算是默认。封修忙了一天,早已没了多余的情绪,此时也忍不住说:“高少卿的脾气我也算是略知几分,即使一无所知,将心比心,我也要气死。眼下只是派个亲信来问一问,高少卿还是顾念你们的舅甥之情。塘西的事我来问吧。”

孟语立刻深深作揖:“我正是想请允德兄出面。”

“我现在就想看看,这事断断续续拖了这么多年,你又花费了如此多的心思,最终能有个什么十全十美的结局。”封修挥手示意他不必假作恭敬,“也叫我这等俗人开一开眼界。”

“多谢允德兄吉言。”

封修瞪他。此时有下人隔门通禀,称门房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只木盒,都是要交予孟语的。

信是黎衡写来的,木盒里却是当日被搜走的匕首。盒中另有一纸短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阁下旧爱,原物璧还。

第十三章

黎衡是在孟语离开桐元的次日清晨,得知了孟语被“请去做客”的消息。

算来正是城门刚开的时候,雷树带着为孟语掌舵的艄公急切地前来求见。

有了前一天雷海的预告,黎衡在平静之余,更展露出了罕见的冷酷。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惊魂未定的艄公说完来龙去脉,在确认封修遣来的人已经赶回邺康后,终于结束沉默:“除了孟大人生死未卜,还有没有伤亡?”

“都、都无事。孟大人的随从中有人不会水,呛了水,但也没什么大事。”

“孟大人被带走前,他们搜了他的身么?”

“搜了,搜了的。搜出一把匕首。”

黎衡迅速一合眼:“匕首呢?可有被扔进江里?”

艄公回忆了半天,满脸为难地说:“……实在记不得了,县令勿怪。”

黎衡微弱地一笑:“你们受惊了。先去好生歇息。昨日的事不可对外人声张。”

雷树引艄公退下后,很快复返,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拉回了沉思中的黎衡:“郎君,不然我还是动身去犁头滩一带打听打听……”

“不必了。郑式闻若有意取他性命,当时就下手了。现在又过去了一夜,只凭你,去也无益。”

“我……”雷树彻夜未眠,眼底是浓重的阴影,神情异常严肃,“我去问问雷海。我就不信,他不……”

黎衡摇头:“不要去问他。”

雷树咬牙,不肯答应。黎衡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又说:“我另有事交给你做。”

“……郎君只管吩咐。孟大人的事,我定会尽心去办。”

黎衡看一眼天色:“我稍后写一封信,你亲自送去邺康处。”

雷树忙说:“我还是留在郎君身……”

黎衡打断他:“你还是走水路,这样路上少些辛苦。这封信也不是急信。”

“送信的差事谁都做得,郎君,雷海一天不走,我一天绝不离开郎君身侧。”

眼看雷树发了急,黎衡淡淡说:“你在,就能拦住雷海?我和雷海的事你不要管,即使你是他的哥哥。送信这件事交给你我才放心。”

说完他不让雷树再多说,走进内室更衣去了。

黎衡直到午后才在官衙中把信交给雷树。见收信人是孟语,雷树怔住了,迟迟没有接信。黎衡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到他手上。如若他不在邺康,或是……这封信你就带回来。但若是其他人非要看,无论对方是谁,给他们就是,不要伤到自己。”

“郎君……”

黎衡始终神色如常,只在目光闪动间偶尔泄露出倦意。雷树仍不明白黎衡的用意,思虑再三,终是应下了:“我听郎君的。”

黎衡微笑:“在路上、到了邺康,都要小心。我会照料雷海,你不要挂心。”

雷树莫名双眼一热,不敢再看黎衡,小心收好了信,扭头匆匆走了。

雷树走后,黎衡兀自出了片刻神,才重新回到书案前。案上胡乱搁着好几张团了的纸,他点亮烛火,逐一烧了个干净。

黎衡留在县衙处理完手头紧要的公事,直至傍晚归家。更衣后,就去找了雷海。

见他脚上被锁了铁链,黎衡脸顿时阴沉下来。看守的下人见状,支支吾吾地解释:“都是雷树交待的。”

黎衡让他们松开镣铐,又让其他人离开房间。他始终站在离雷海不远的地方,其间雷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黎衡,原本死水般的眼中一点点绽放出光芒。

雷海的伤势比他的哥哥看起来严重得多,但因为脸上重新有了光彩,那些青紫交错的痕迹仿佛都隐身了。直到渐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黎衡开口:“昨日午后,郑式闻的人撞沉了我的船,其他人都放了,只带走了孟语。”

雷海注视的神情异常专注,仿佛在探究黎衡是否还有所保留。黎衡说完后,屋子里陷入沉默,雷海专注的神情变得有些无聊,他扯扯嘴角:“我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知道。”黎衡沉默片刻,忽然问,“如果有机会,你会想杀了他吗?”

惊讶一闪而过。雷海似乎终于想起来他已经恢复了自由,便向着黎衡的方向走了两步,发现后者没有闪避或退让,又停在了距离黎衡一臂开外的距离:“他对你不好?”

黎衡已经能闻到他身上药膏的气味。他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我们还是不谈他了。昨天晚上你哥哥来找我求情。今天我有件事托他去做,所以他要离开几天。你们兄弟一度和我朝夕相伴,我视你们如家人,你们的脾性我也不是一无所知。昨天我失态了,你我之间能不能还有那档子事,和你是不是土匪没丝毫干系。你既然选了这条路,我不能拦你,也不会再劝你。但你留在这里没有好处。我和你哥哥,都希望你早日养好伤,尽快离开桐元。”

“……你……”雷海迟疑了一阵,“你非要做这个官不可么?在石潭、祝岳,你都不快活。他们都欺负你。为什么非要做这个官?崔将军就不做了。”

黎衡继续看着他,一边思索,一边开口:“《四书》你都读过,书上的道理我就不讲了,也讲不好。我可以不做官,但你做的、崔恂做的,我做不到。郑式闻截了桐元的贡船,他的人杀了钱县尉……那天你在不在场?如果我也在那艘船上,你怎么办?”

“我……那不是……”雷海神色几番变幻,终于按捺住情绪,生硬地说,“那不是我们干的。”

“你能次次避开我么?”黎衡又问,“你当初走了,就不该回来。”

雷海的眼神随着黎衡的反问变得冷厉,年轻人那仍略显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声像待沸的热水。

他冰冷地发问:“我不走,你会留下我么?会原谅我?会接受我的心意?会和我……”

他猛地收住话端。然而,他的脸庞已在不知不觉中红得惊人,皮肤上的淤青仿佛都渲染铺陈开,和毫无温度的语气南辕北辙。

眼前的人真切地爱慕着自己。黎衡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曾真切地留下创伤和屈辱。明知接下来的话语也许会被理解为挑衅、甚至挑逗,让自己再度陷入那场间或造访的噩梦中,黎衡还是说了:“你知道在祝岳,他们私下是怎么谈论我的么?”

从雷海下意识闪避的眼神中,黎衡得到了答案。他尽量地轻地咽下那口上涌的浊气,不让雷海看出正在暗中试图撕裂他的东西。黎衡没有再移开目光:“一个耽于肉欲、淫荡不堪的男人,自甘下贱,比娼妓还不如,又比娼妓稀罕多了。你压在我身上的时候,你觉得他们说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雷海喊得颈项额角青筋爆出,一把抓住黎衡的肩,太用力了,竟将他推倒在地上。

黎衡只反抗了一瞬,就平静了。他也不再试图抽出被雷海牢牢抓住的手,放任后者的腿强硬地压在他的腰腹上,带来沉闷钝重的痛。

那个夜晚还是重现了。

黎衡缓而重地呼吸,努力适应身体的痛苦。雷海的意识先于肉体清醒,可黎衡没有提醒他,他冷漠地想,现在自己正需要这种疼痛。

“你错了。你不能‘不走’。”黎衡的声音压得很低,惟恐有人进来——他不怕被看见自己此刻的窘境,只是不愿雷海因“以卑犯尊”再受到责罚,“我和杨凌、虞彬,和每一个你眼中欺负我的人是一样的。我能买下你,能一再地赶走你,就没有什么他们和我,你怎么还不明白?”

桎梏住黎衡的手松开了。黎衡没用太大力气就推开了雷海——他全无招架之力,仿佛失了神。

黎衡坐起身,微微躬背,以此缓解自下腹向全身蔓延的痛意。他的视线略有些模糊了,还是尽力不转开目光,慢慢地说:“……我那时不仅生你的气,更生自己的气。你是你,雷树是雷树,我却只当你们一样,当你们是琴州留给我的馈赠。我再留下你,就真和他们一样了。前几次我赶你走,这一次你要自己走。伤好了就走,做渔夫、农民、土匪,是死是活,都不要回来了。”

蓦地,黎衡意识到了自己的矛盾,还有软弱——他既然坚信雷海不该回头,就不该恳求孟语有所不为。

但眼下并非细究的时刻。黎衡并不急于得到雷海的回答,他站起身,说:“你离开前,再不会有人锁住你了。”

他转身欲离去,雷海忽然叫住他:“我还能去见你么?”

“哪天你决定走了,走之前我们再见一面。”黎衡温和而坚决地说。

这个晚上比前一个更难熬一些。黎衡甚至睡得比昨晚还少,在衙门的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几次三番漏听了下属们的禀报,不止一人劝他暂停一日公务,回去休息。

正是劝农和造计帐的季节,去年这个时候,黎衡到任未久,又遇上巡察使南下,即使在祝岳历练了几年,仍是忙得不可开交。而月前的那场匪案后,因为一直在戒严,辖下里、乡进桐元求告的人少了许多,黎衡要应对的公务反而少了一些。不过黎衡更愿意沉浸在公事里,这样每一天过得更快一些。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黎衡出城巡视了两次农事。干旱的春天后,夏天也不尽人意,加上大量的壮丁被抽调去了塘西甚至更远的元州服徭役,接下来的秋天十之八九是惨淡的。

直到数日前,黎衡才在与孟语的闲谈中偶然得知塘西从未被列入天子南巡的路线上。以前黎衡会为之愤怒,但这一次,短暂地错愕后,他没有再在这个话题多加停留。

那天孟语还告诉了黎衡南巡的日程和路线。日期是由天子钦定的,但路线一改再改,每一次的修改都牵动了无数人的请托和期望,也势必带来失望和挫磨。

关于这场已迫在眉睫的南巡,黎衡记挂在心的,仅仅是它何时结束。曾经这个日子仅仅预示着孟语的归期,黎衡希望它早日到来。但自孟语表明辞官的心意,这个终点在黎衡心中就变得莫名遥远、难测,而在孟语下落未明的当下,黎衡不止一次地想过,待他们再见面,他要和孟语再谈一次辞官的这个决定。

…………

目睹了孟语读过信后眉目间那昭然的变化,封修极罕见地生出了窥探心——信只寥寥数语,但孟语连读了好几遍,才放入襟内,接着吩咐下人请信使进来问话。

等待中,封修心算了日期:“事发四日了,黎持钧的信才到?”

孟语本在若有所思地端详失而复得的匕首,闻言抬头,眼中笑意流淌:“唔。”

他这一笑,封修反而不好问信的事了,反是孟语察觉到了封修微妙的沉默,坦然道:“信中没有提水匪的事。”

封修才意识到这是二人间的一封私笺,说不定送出这封信时黎衡还不知道孟语被劫之事。他低低一咳,正好扫到刀鞘陈旧,一派落魄模样,顺势问:“这把匕首你一直不离身,是什么缘故?”

孟语答道:“这是六郎的遗物。当年在琴州被搜走,我无意中认出,买下留个纪念。”

封修愣了愣:“这……也是黎持钧送来的?”

“应当不是。当日被水匪搜走,我以为很难寻回来了。钝有钝的……”

封修打断了他,扬声唤来下人,让他们留下那送匕首的人,如果人已经离开了,就记下样貌和年纪,届时再去找人。吩咐完,他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该先见送匕首的人!“

“见或不见,改日都要再找来的。不急在此刻。”

封修仍有些气恼:“黎持钧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要紧事?比找出劫走你的人更紧迫?”

孟语一笑,掏出信,递到封修眼前:“请允德兄过目。”

信上只有两行诗,“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封修怎么也没料到黎衡会写这样一封信给孟语,差点没握住纸,忙不迭将信交还给孟语,瞪着他训斥:“……成何体统!”

他本意是说孟语不该将这封信示人,说完又觉得这句话大有歧义,但话已出口,再解释无益,愈发阴沉下脸色:“我说你怎么得意得很。你……”

封修是通译起身,笔墨工夫也不俗,随机应变的本领一流,可是近来只要碰到孟语和黎衡的事,就屡屡大失水准。幸好不多时,雷树就在下人的引领下到了,无论是关于黎衡还是崔恂的话题,都可以暂告一段落。

雷树见孟语无恙,顿时如释重负。而见送信之人是雷树,孟语反而问:“怎么让你来送信?”

雷树先看了看封修,回话道:“郎君坚持要小人来送信。见到孟大人平安无虞,小人这就返程,禀报郎君这个喜讯。孟大人如有回函,小人一定尽快送到郎君手上。”

“上午我刚遣人去桐元,你可以歇一日再回去。除了这封信,你家郎君还有别的话带来么?”

“并没有别的话。”雷树很果断地说,“只吩咐小人送这封信。郎君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了。”

封修疑惑地扫一眼孟语,没有动,也不提要离开。孟语微笑:“知道了。信我已看过了。你路上辛苦,歇息去吧。”

“你离开时,桐元可有什么异样?”封修忽然问。

“……都如常。”

封修也笑了笑:“那就好。这样我等也放心了。”

雷树退下后,下人又带回送还匕首之人已然离开的消息。对此封修和孟语都不意外,孟语这时问封修:“允德兄下午有什么公事?”

这几天封修都在会同太常寺的官员清点天子到邺康后要用到的祭器和礼器,最是琐碎,也不容有失,但好处是并不紧急。封修反问:“怎么,要谈送还匕首来的人的事?”

孟语本不急于与封修讨论郑式闻,可对方的人先找上了门,索性趁势先向封修交个底。他将和郑式闻两次见面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封修,又谈及了对鹭州那两起贡物劫案的猜测。封修的神情由惊讶渐渐转作沉思,待孟语说完,他仍是沉吟良久,方肃然说:“此人找到你和黎衡真正的用意且不说,他及其党羽如果这段时日就在邺康,万一惹出什么事端,或是叫殷望知道你们之间有往来,这事就难善了了。”

“我本想这几日派人去打听一下他在邺康的根基。但这事要完全不惊动元州府,也非易事。他如果真有贩卖私盐之外的心思,就不会在南巡期间生事。待他再找来,我自会尽力敷衍他。反而是倘若桐元出了意外,我人在邺康,实在是束手无策。”

“听你方才所说,他找到你,还是要走黎衡的路子。江南道是前朝的腹心之地,朝廷也精心耕耘,百余年来没有出过大乱子。我虽没见过他本人,照你的形容,还是草寇的做派,难成气候。”封修顿了顿,提醒道,“你务必提防,不要被他牵连。我在岭南见得多了,别的本领未见得如何,攀咬的本事真是厉害,你我都不是这等人的对手。”

因孟语要全程随同御驾,封修并不如何担心孟语近来的安危。偏偏此事还和黎衡有些牵连,以前还能装聋作哑,现在却是很难了。封修又叹气:“我现在是十二分后悔,在黎衡调离岭南一事上出力了。他听你的劝不听?”

孟语很轻地一笑:“不听。”

“他兄弟的话呢?”

“恐怕也不听。”

“所以他吃尽苦头。不过郑式闻也摆布不了他。”封修冷哼一声,又颇怀疑地望向孟语,“南巡结束后,你的打算是什么?”

孟语很是从善如流地反问:“以允德兄看,我当何去何从。”

“你这般问,就是不想回去么。”封修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想留在杨州?”

他将孟语的沉默视作了默认,认真权衡了片刻:“那你就要快快病愈。明日去拜见王尚书。”

是日傍晚,“病体初愈”的孟语就出现在王肃暂住的菲园外,递上拜帖请见。

和封修他们一样,京中南下的官员均应在行宫南苑安置。但殷望等人顾虑到王肃年事已高,又是第一次到邺康,便由前朝皇室之后、名义上的元州士族之首宋氏家主出面,邀他至宋氏在邺康城内的菲园小住,待天子抵达邺康前,再搬入行宫随驾。

孟语的拜见很顺利——王肃听说他“病愈”,很是欣慰,不仅即刻召他相见,更留他赴宴。

菲园是江南名园,园址设在邺康城内菟湖北岸,前朝曾是御苑所在。去见王肃的路上,宋家的仆人引着孟语一路穿花分柳,目光所及处无不雅致宜人,非多年精心营造不可得。

这一年多来,孟语也像他京中来的那些同僚一样,一再地收到平江和邺康两地士族宴请或游乐的邀约,现任乐平侯宋矩的邀请亦在其中。但孟语鲜少赴约,更未独自赴过宴。为此有人笑他寥僻,也有人钦佩他谨慎,时日一长,众人渐渐习惯了他的“喜静”,也就默认了他的离群。

见到王肃时,主家并不在场。没有外人,王肃也无需拿出一方大员的威严,很亲切地打量完他的气色,欣慰地说:“你素来身体康健,封允德那日说你病了,方才听说你来了,恐你勉力支撑。看来是真痊愈了。”

孟语连连致歉,问候过王肃,他陪坐在一旁,问:“邺康风土与平江稍异,尚书还习惯吧?”

“一把老骨头,勉强应付而已。”王肃摆手,“邺康诸事井然,我也放心了,这其中有你的苦劳。这一年来,论所费的心力,京中随我来的这群人中没有比得上你的。”

“是江南道官员翘首以盼圣驾、戮力同心,殷刺史及元州府上下官员尽心尽力,属下不敢居功。”

王肃捻须问:“以隐之看,邺康眼下装点得如何?”

“美仑美奂。”孟语如实说,“远胜平江。”

王肃点头以示赞同:“仅此而已?”

“元州是旧都,历来富庶,而今天下承平,为接驾将城池修葺一新、或是陈设豪奢一些并无不可。只是以锦缎障道和缠系花木,京中也多少年未见了。上一次,还是……”

“……昭德太子大婚。老夫差点忘记了,你是东宫的旧人。”王肃顺畅地接过孟语那短暂的停顿,略作沉思,“老夫思虑再三,又与吴国公商议过,未大肆整修平江城,仅修葺了城郊梧山的旧行宫。”

“得吴国公过问,平江自是无忧。如今宫室已成,大局皆定,接驾虽无越制之说,尚书下令拆除障道的锦缎,不仅无不妥,更是一桩深孚民望的嘉举,当得陛下的褒赏。”

王肃一笑,又肃容道:“尽人臣之责罢了。”

观其神色,孟语便知王肃早有了主意,缺的只是一阶台阶,和一个能为此举稍作分担的下属。他不再言语,片刻后,王肃叮嘱道:“我年底就要致仕,有些事做或不做,都无碍了。你年纪尚轻,亦肩有重任,言行无论怎样谨慎也不为过。既然你已病愈,明日我召见殷望,你也来吧。”

孟语毫不迟疑地答应后,王肃再度展颜,温言问:“你在邺康的这几个月,与乐平侯往来得可多?有什么他与南巡相关的风闻?”

“尚书曾教诲过,少与当地士族结交。我时刻牢记在心。二月至今,仅在殷刺史的宴上见过乐平侯一面,平素再无往来。属下也听闻乐平侯多年来深居简出,与元州、杨州的士族不仅鲜有往来,更罕通婚姻。不过,陛下前往西陵祭祀时,他为陪祭一事,仍是有些议论。”

“怎么?觉得他僭越,还是屈尊?陛下要祭陵,由乐平侯陪祭是反复斟酌后议定的,南巡后还要再行晋封。南朝覆灭已逾百年,乐平侯的爵位未尝中断过一日,就是天恩浩荡的明证。我来江南之前,曾闻江南道士族每逢国灭之日,均乌衣麻冠赴东西二陵祭扫。可是这一年多来,一直没有见到过。”王肃看向孟语,因年老而浑浊的眼中露出几分锐利的寒意,“就看这次陛下亲祭时,是否有幸一见了。”

孟语虽避免与平江、邺康两地的高门深交,日常与两地官府的官员往来时,还是多少能听到一些与门第密切相关的传闻。能传到他耳中的事,想必王肃知晓得更清楚,他应道:“宋氏当年就难负众望,君臣相左,落得国力衰弱、国土覆灭。何况乐平侯嫡系血脉中断过两次,江南道中有人认为宋矩不堪为陪祭,不足为奇。”

“朝廷封谁袭爵,谁就是嫡系一脉。枉他们自诩累世高门,诗书传家,这等粗浅的伦常都不懂么?”王肃不屑地说完,很快换回宽和口吻,话锋亦是一转,“你方才说宋矩深居简出,他倒是很卖殷望的面子。老夫两次到平江,崔氏家主从未来登门拜会过。又说他与元州、杨州的士族鲜有往来,昨日他设宴款待我,作陪之人士族白丁龙蛇混杂。隐之,我叮嘱你谨慎往来,并不是让你和他们断了往来。你啊,还是要再收放自如些。”

王肃这番话显然别有深意。孟语这次许久都没有接话。王肃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始终面有沉思之色,就再次换了话题:“你记性好,稍后入了席,不妨认一认,座中可有相熟的面孔。今夜我没有让殷望来作陪——在平江,不少人说他贪杯,酒后屡有无状之举。我原是不信,没想到贪杯至损及颜面,实在太有损一方大员的体面。”

“我从未见过殷刺史醉酒。”孟语摇头,很恳切地说,“恐怕是真的摔伤了。”

王肃不悦:“你不必替他开脱。”

这时,下人来通禀宋矩亲自来请王肃赴宴。现任乐平侯宋矩年未至而立,原是前任乐平侯的远房堂兄,在二十岁那年,他的堂弟在一场游猎中坠马,因其无子亦无侄,宋矩意外在宋氏一众子弟中被挑中,成为了新任乐平侯。

宋氏曾为前朝皇室,天子一系的血脉一度很兴旺,又如同大多走向终点的王朝一般,难以避免地归于孱弱、甚至难以为继。宋矩本人也是一个皮肤苍白、略显柔弱的年轻人,面貌和谈吐都中规中矩,颇有些人如其名的意味。

宋矩一直对王肃执子侄辈礼,也记得仅有一面之缘的孟语,更不吝于对孟语的称赞。和王肃这一番对谈后,孟语的心思早已不在宴席上,但当着王肃的面,孟语仍应付得无懈可击,去宴席的短短一程路上,连宋矩有几个儿女都谈到了,也不忘称赞园林的精美和用心。

相谈甚欢间,他们来到早已济济一堂的正厅。主人和今晚贵客的到来让宴席间的交谈和丝竹均暂时止歇,见礼寒暄声中,孟语随意地扫过堂上诸人,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敬陪末座的郑式闻一改前几次相见时的白丁衣着,锦衣华服衬得他可谓是仪表堂堂,正向孟语投来坦然直视的审度目光。

第十四章

酒过数旬后,宋矩仍未向王肃介绍郑式闻,也许在主人眼中,他并不值得多驻足一刻。但在此处重逢对孟语和郑式闻都算一个意外,或是预兆——座上宾和阶下囚原不过一线之隔。

宾客如云,满堂华彩,是孟语熟悉的场合。他得到了殷勤的款待和逢迎,也顺水推舟地笑纳了,轻而易举地扮演着如鱼得水的角色。王肃甚至很满意孟语展露出的松弛与随性,吩咐原本是宋矩为自己准备的家妓为孟语斟酒,并交待孟语,难得良宵,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美意。

宋矩蓄养的家妓无不清丽柔美,声若娇莺,符合宾客们对于江南佳人的一切想象。也正是因为如此,仿佛推辞都成了一种罪过。

人要合群,就不能让这种“罪过”成真。孟语接过满斟的美酒一饮而尽后,王肃干脆让佳人留在了他身边。孟语接下了这点不动声色的试探,亲自走到王肃案边斟酒,同时任由王肃宽宏大量地给予馈赠:“二八佳人,素来中意的都是惨绿少年,隐之既然喝了她的酒,就留下作伴吧。”

孟语回以克制、略显得神游天外的微笑,不置可否地注视着美丽的少女以恰到好处的哀怨和羞涩表达对王肃的仰慕和服从。女人的美貌和男人的谦让是酒席间另一道佳肴,必须经由宾客的劝和与赞叹才越能显出美味。他耐心地等待各方都表态完毕,先谢过王肃的慷慨和厚爱,而后指一指鬓边的白发,摇头笑道:“今天座中惨绿少年实多,我不敢忝列其中,实属受之有愧。但尚书有赐,不敢辞。”

“受得。没什么受不得。”

王肃满意地笑了,又冲着少女唯一颔首,示意她坐去孟语的案旁。

察觉到若干道不乏窥探的目光,孟语忽然意识到,王肃是在为自己消弭“流言”。正是因为自己急于见到王肃,公事如意了,私事反而自投罗网。他不由得为王肃的良苦用心暗中失笑,但依然恪守了晚辈和下属兼而有之的礼仪,还不忘向真正的主人宋矩致谢,而宋矩的含笑应和、引以为雅事,则为这出戏添上了恰到好处的余韵。

这场宴席结束得不太晚,气氛融洽,宾客间的热络恰如其分,这主要得益于主宾年事已高,更自矜身份,始终没有失掉分寸。王肃对促成这桩美事非常满意,孟语辞别前,还专门叮嘱他不必过分拘束自持,神态介于揶揄和提醒之间,众目睽睽下,这番叮嘱难免有些滑稽,可孟语还是若无其事、近乎水到渠成地应下了。

孟语原没有在菲园留宿的计划,那名被当作一份香艳的礼物送给自己的女郎,更是一个彻底的意外。但孟语起初对应付过这个晚上并未上心——以他对王肃的了解,后者做这番安排十有八九是信手偶成,也不至于到了盯着他的房中事,并以此视作检验他是否丧失“男儿气概”、混淆阴阳伦常的一道题目。

所以,待侍奉的下人陆续退下,孟语扫了一眼那身量尚不及他胸口的少女,平淡地说:“我不喜欢服侍的人身上有酒气,你洗漱干净后,睡到门边去。”

少女脱下半臂,指着湿漉漉的袖口,细声细语地说:“孟大人,奴婢不胜酒力,将酒泼在了衣衫上,待将这身衣裳换了,就没有酒气了。”

席间孟语早已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如今她主动说破,孟语只是眉头微微一动。她走到孟语身旁,再接再厉地拉住他的衣袖,仰首又说:“早前王尚书将奴婢赠与大人,奴婢内心很是欢喜,只是王尚书为尊,不得不在人前说出违心的话,求大人成全奴婢的心意,不要赶走奴婢……奴婢一定尽心侍奉大人。”

她满身都是酒的甜气,神态比席间更为娇柔婉转,尤其是口音中带着几分平江口音,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分外引发绮思。

孟语笑了笑,抬起她的下巴:“我有怪癖,你仍愿意?”

手指下的皮肤一紧,但那双仿佛时刻都含着莹然泪光的妙目始终没有挪开。她的嘴唇颤了几颤,柔弱地低声接话:“奴婢斗胆,不知道大人说的怪癖是哪一种,是要枕着女人的大腿才能入睡,还是……”

她抿了抿嘴,很轻快地眨眨眼,声音更低了:“还是喜欢抽喝了酒的人鞭子?”

她依然是弱不胜衣之态。孟语没有漏过她眼底的那抹光亮,手指的力气变大了:“我也不喜欢多嘴的女人。”

“奴婢从不多嘴。无论大人有什么癖好,奴婢都愿意服侍。要是今夜奴婢服侍得好,大人向乐平侯开个口,要走奴婢,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大人。”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努力挺直了身躯,鬓边闪着细密的汗意,颈上和胸前却起了栗,还是不退缩。

孟语松开手,认真地打量了她。少女没有被孟语的沉默和打量击退,干脆牵着孟语的袖子,引他转到内室的画屏后。

来到更隐秘的空间后,因为孟语的不拒绝,她熟练地跪在一侧,伸手为孟语解了腰带,然后转身出去端水,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才说:“大人坐呀,您太高了。”

“你听谁说我喜欢抽人鞭子?”

她拧干净手巾,要为孟语擦脸,闻言动作一顿:“都传开了嘛……在驿站,殷刺史。”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仿佛在羞怯。接着,她勾下颈子,内心显然斗争了一番,无意间又洗了一道手巾,才果断抬头,重新露出讨好的笑容:“孟大人人好,也传开了。”

“我身边不要服侍的人,从不讨要侍女。我看你也不喜欢这份差事。你找个地方睡下,明日该怎么回话就怎么回话。”

她不肯放弃,尽力隐藏起失望:“……做肉枕头我也愿意,大人不然先试一试吧。”

她踮起脚,很费力地想为孟语擦脸。孟语从她手中抽过手巾,见状,她也不再强行近前伺候,转身去铺床、整理寝衣,动作轻得像一只猫。待一切就绪,她继续守在榻旁,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着孟语的一举一动,神情中满是恳求和期待。

孟语不欲在此事上多加纠缠,但看她寸步不愿走开,多问了一句:“今日宴席前,王尚书对你可有过嘱咐?”

孟语一开口,她眼中又燃起了亮光,迅速作答:“没有。没有任何人嘱咐过。奴婢不知道今夜能服侍大人。但孟大人的传闻,奴婢是听说过的,才斗胆……”

“什么传闻?”

她为难地皱了皱眉,揣度了一番孟语的语气,索性很直白地答了:“孟大人不要女人。”

孟语轻轻一笑:“我既然不要女人,破例向乐平侯要你,岂不是教人生疑?”

“有的是不中用的男人,反是要很多女人服侍呢。”她忽然一惊,急忙说,“奴婢不是说大人不……”

她懊恼地僵住,如同一个做错事的稚儿。但她又不愿意放过任何可能表明心迹的机会,很快再度开口,神情中多了几分急迫:“王尚书将奴婢送给大人,大人也答应了。大人要是肯开口带走奴婢,王尚书会乐见其成的……奴婢既可以服侍大人,也能服侍府上的娘子。都由大人安排。今夜的事,奴婢也一定守口如瓶,只说大人让奴婢说的。”

她有一种精明的敏锐,这让鲁莽的勇敢有了更多施展的余地。孟语任她说完,轻声说:“那你今夜服侍我一回。我试一试。”

她一怔,似喜还悲之色浮上眉间,旋即重重点头,果决地答应了一声“是”,就离开榻边,飞快而无声地去了外间。

再回来时她不仅擦净了皮肤上沾到的酒水,还洗掉了裙子上的酒渍,这才近身为孟语更衣。孟语久不让外人做这件事,今夜也容忍了她。她每一步都做得很仔细,简直像在拖延时间,待所有就寝前的事情终于完成,她又端着水盆和两人换下的衣裳离开了房间。再回来时,孟语已经睡下了,她等了一会儿,跪在榻边,试探着等了半天,低声问:“这枕头,大人睡得可习惯?”

“上榻来。”

她反而松了口气,一溜烟地从床脚爬到榻的内侧,然后再度犹豫了起来,刚伸出手,想抱着孟语的头将他移到自己膝上,孟语问:“你叫什么?”

“……芷娘。”她缩回手,差点咬到舌头。

“你睡觉警醒么?”

“警醒……警醒的!万一……大人轻轻推我一下,我立刻就醒了。”

“那今夜就在榻上睡。”

孟语翻了个身,彻底结束了今夜的这场试探。

芷娘却一直等到孟语入睡,才确信自己至少今晚不必应付差事。她捂住嘴,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蜷缩在床榻最深处的角落里,在惴惴不安中睡着了。

次日孟语更衣到一半,芷娘才被帐外的动静吵醒,粉面含春、睡眼惺忪地冲到外间,只赶上了接手为孟语梳头。

众人环绕下,两个人几乎没说话,直到孟语动身去见王肃了,芷娘仍是眼巴巴地看着孟语的背影,始终没有作声。

孟语已经出了门,又全无预兆地折回来,停在倚门相望的芷娘前,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温言相询:“你叫什么?”

芷娘抓住门框的手紧了紧,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恍惚,迟了一拍方振作起精神,答道:“禀孟大人,奴婢叫芷娘。”

“扈江离与辟芷兮。”孟语笑了。

芷娘迷惑地摇头:“有一种药材,白芷。同一个字。”

听她认真地解释完,孟语这才离开,前往王肃处拜见,并随他前往元州刺史府。

经过几天的修养,殷望的脸颊已经消了肿,说是摔伤完全说得过去。除了神色更阴郁些,他与孟语寒暄别无异状;孟语亦很自然地避开了直视他颊上的伤痕。

王肃没有留意到二人间微妙的冷漠,落座后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态度——邺康城内为接驾而做的准备过分奢华,与天子御极以来的简朴之风背道而驰。这两年来江南道为接驾已是尽心竭力,过奢恐损及圣誉,即日起,需将邺康街头装饰用的各色绸缎一律移去,南巡沿线的州府均需照此办理。

王肃抵达邺康的次日,已在殷望的陪同下视察过了邺康,当时还赞许了元州府的用心。而今风头突转,殷望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另一侧的孟语,神色阴郁到随时就要卷起暴风雨。

他刚要解释,王肃先转向孟语,蹙眉道:“老夫命你驻守邺康,寄望你用心监察接驾所费的开销,量入为出,不扰民、不逾礼,杜绝奢侈贪蠹,尤不可激起民怨,有辱圣望。即便你没有做过察举官,亦当体察民生不易。殷刺史长年在京外任职,你累居帝京,两朝任官,可曾提醒过殷刺史陛下南巡的用心?”

孟语拜倒,从容道:“尚书容禀。绫罗是州内特产,去年和前年桑树丰产,蚕丝价贱,绫罗价格较往年为低。元州自殷刺史始,上下无不一心奉圣,以绫罗障道虽不常见,却无扰民逾礼之说,元州府接驾开支下官每旬一核查,并无超支、挪用事宜,也无强夺、贱买行状。元州府富庶如斯,乃天下之幸。望尚书明察。”

王肃脸色稍霁:“近二十年来,唯有昭德太子迎亲时,沿途以绫罗障道。那一年关中大旱,婚事后,左拾遗为此进言,随后的一整年,东宫都没有裁制过新衣,以为表率。富庶的州府不独元州一地,何况天下富庶,可有胜过帝京者?殷刺史上次上京是哪一年,依刺史看,时下邺康比帝京如何?”

殷望迟迟不语,脸色发青。然而毕竟是孟语被训斥在前,且更不留情面,他勉强说:“……元州上下,自是唯尚书马首是瞻。下官久居南方一隅,论体察圣意,差之远矣。尚书提点的极是。下官惶恐,惶恐。”

这时王肃又温言提点了殷望一番,无非是过犹不及,祸福相倚那套道理,对孟语,则是叮嘱他多向殷望请教为政一方的经验。这时,终于回过神来的元州官员哪里还敢延误,请示是否即刻拆除。殷望再按捺不住,怒极骂道:“三日内不拆干净,唯你等是问!”

王肃在刺史府吃过午饭又回了菲园。送王肃上车后,孟语方得了空闲,前往西陵找封修。出城时,已经有官差在拆除城内主要道路两侧花木上的锦缎,拆下来的锦缎如弃履般胡乱堆在地上,围观者众多,却无人真敢上前拾捡。

见到封修时,他正在神道排演祭祀的位序,太常寺的官员则在更远的享殿内。午后阳光炽热,神道没有植树,封修汗如雨下,见孟语来了,全不客气,拉着他也出一把力。

孟语几乎没有继承家学,不过出点苦力总归难不倒他。他跟着念念有词的封修核点人员、计算步数, 一直忙到落日。

回程时封修的属官和随从均很识趣地远远跟在二人马后。封修在烈日下暴晒了一下午,已然筋疲力尽,但还是及时地问起了孟语见过王肃的情况,听到殷望已经下令拆去城内装饰用的各色锦缎,他脸一沉,压低声音说:“尚书求令名,刺史知雅意,可想过解下的锦缎如何处置?锦缎诚然过奢,那这又算什么,欺……”

他用马鞭虚虚一指道路两侧的农田,硬是咽下了最后一个字。目光所及处,稻田一片青郁,离道路最近处的稻苗更是健壮挺拔,望之心喜。只是这条路孟语经常往来,再清楚不过沿途所见的稻田,都格外精心耕作。春季整个江南道都少雨,为了保证南巡沿线的稻田丰收,各县均派专人运水,满足灌溉所需。

孟语忽然想到杜启正所说的,京中那座被暂时抛弃的大宅,所余仍足以供杜启正温饱,没有及时接话。封修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叹道:“拆就拆吧。被浪费的又哪里差这些。”

但听闻此事,封修蓦地感到无限疲乏,人也意兴阑珊起来,一路无言地回到住处。来迎接的下人见到二人,神情有些欲言又止。封修敏锐地问:“有贵客来访?”

门房摇头,面有难色地看向孟语。孟语心下了然,问:“乐平侯送了礼物来?”

门房连声答应。封修随口道:“什么礼物值得这般为难?总不能是送了个活人来……”

他眼底余光恰好扫到孟语,一口热气卡在喉间,登时噎住了。

“侯府来人说是员外郎所爱,小人不敢过问,将人送到沈夫人那里去了。”门房又说。

听到这番含含糊糊的话,封修这些天被南方的太阳晒得黧黑的脸还是一下子涨红了。他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孟语,轻轻敲了敲墙壁,意思是,是不是嫌身旁的耳目还不够多?孟语没有急于解释,只说:“我先去拜见嫂夫人。”

沈氏的反应比封修镇静得多:“午后送过来的。她自称昨夜服侍了十一郎,很得十一郎的喜爱。乐平侯有意成人之美,将她赠与十一郎。我先安置在别处,现在十一郎回来了,可要送到你房里?”

孟语道谢:“我身旁不要人服侍,烦劳嫂夫人安排。”

“你不要,她怎么来的?”她目光又扫过板着脸的封修,不冷不热地说,“实乃尤物,我见犹怜。你要不要也见一面?”

封修立刻沉下脸:“你胡说什么。”

“还是见一面吧。”沈氏出乎意料地坚持,叫侍女唤来了芷娘。

乐平侯府将她送来时,格外精心打扮了一番,较之昨夜更是动人,倒也担得起“尤物”之名。她一进门,封修几乎是立刻看向了妻子,好一会儿才掩住眼底的错愕。

见到孟语,芷娘立刻笑了出来,满怀喜悦地拜倒在他的身前,颤声道:“……大人恩德,永生不忘。奴婢一定尽心服侍大人,任凭大人差遣。”

孟语让她起身:“我走后,你见到乐平侯了?”

“见到了。”

“他对你可有吩咐?”

“乐平侯吩咐奴婢用心服侍大人。日后如能为大人生下一儿半女,正是奴婢莫大的福报。”

孟语此时才算看清了芷娘的长相,虽然她画着严妆,反显得比昨夜更加年少些。他又说:“昨夜我在席上遇见了一位熟人,你见过他么?”

孟语见封修微显诧异,仍继续说出了昨夜宴席上郑式闻的位次和穿着容貌。芷娘起初面有疑惑,听着听着,忽然出声:“哦,我晓得了!大人是不是说的郑郎君?”

“你知道他姓郑?”

“听大人形容,应该就是他。他是邺康城内的大贾,时不时向乐平侯进逢时鲜……不过奴婢听说,他原不姓郑,是元州不知道哪里出生的渔民,不知从哪里认来一个士族的身份。但他一个商人,要这身份,也没什么用处……”

封修神情逐渐凝重。孟语没有再追问,示意侍女先将她带离。待室内再无闲杂人等,先回过神来的封修仍是神情不豫:“就算是为了打听郑式闻,也不至于要领个人回来。”

“我没有向乐平侯讨要她。”孟语说,“她很聪明,自己找到了这条出路。她既然知道郑式闻的事,留下也使得。”

“人家只愁没有机会送你什么,还用你开口?你少装糊涂。”封修冷笑。

“我不知道你们谈及的郑氏是何人。不过十一郎,这芷娘眉目有几分当年文娘子的模样,你没发觉么?”旁听已久的沈氏忽然插进二人的交谈中。

封修轻轻一啧,不满于妻子说得这般直接。孟语怔了怔,但电光石火间,竟想不起前妻年轻时的容貌,所有关于她面目的记忆,都停留在帝京道观里那场短暂的重逢了。

他诚实地回答:“我已记不得了。嫂夫人说像,自有道理。”

沈氏叹了口气,摇摇头,重新招侍女进来,为忙碌了一天的两个男人安排酒饭。

席间,封修和孟语都默契地避开了郑式闻,以及一切手头的公事。不谈公事,眼前的私事则不得不管,沈氏又问起了孟语对芷娘的安排,孟语不急不徐说:“待南巡完毕,就让她回京。我看她手脚灵巧,胆子也大,服侍我阿姊还算合适。就是不知道她是否通晓文字。昨日没顾得上问。”

“之前服侍你的那名官奴是不是也送到了长泰?”沈氏面不改色地问,“傅县令的长子和次子都成年了。你是他们的舅父,不要的姬妾一律送给孀居的长姊,这是什么礼数?”

封修听得眉头紧皱,却没打断妻子,或是说两句话缓和一下蓦然间尖锐紧绷的气氛。孟语放下碗筷,面对面无表情的沈氏,恳切地说:“她们跟着我不是长久之计。跟着阿姊,远比在我身旁好。”

沈氏注视着孟语,索性推开食案:“确实是。不会有更好的出路了。”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

再见到芷娘,已到了彻底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依然严妆以待,但行过礼后,别的都没提,先小心翼翼问孟语:“大人夜里吃点心不吃的?奴婢离开乐平侯府后,再没喝过一口水……”

其他服侍的下人见惯了各种场面,见她向孟语讨吃的孟语也立刻答应了,面上都无异状,按照封修吃宵夜的习惯准备了些点心和热茶送来。芷娘一下子来了精神,起先几口还吃得很矜持,可实在太饿,孟语看起来又很随和,较昨日有过之无不及,便一门心思先吃饱了再说。

因封修夫妇都默认芷娘与文姗有几分相像,孟语认真打量了她一番,文姗的初嫁时的模样在记忆中依然模糊。察觉到孟语的视线,芷娘抬起头,不大好意思地一笑,咽下口中的食物,问:“大人也吃一点么?还有好多没动过的。大人平日里喜欢吃什么?”

孟语摇头,随口问:“乐平侯有何喜爱之物?”

“乐平侯喜爱奇石、兰花,还有苗条的女人……”说到第三点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若要还礼,该送什么?”

芷娘东西也不吃了,认真想了片刻,答道:“石头么,太重了,而且乐平侯府上的石头是每年入冬后要去湖里捞的,要不送兰花,要不送女人……大人还是送兰花吧,乐平侯花在珍稀兰花上的钱财和心思,可比女人多多了。奴婢只见过他把人当礼物送出去,从没听说他送人兰花呢。”

她回起话时总是很伶俐,不像面对一个能决定她命运的陌生人。孟语原不在意她能告诉自己多少关于郑式闻的消息,更不在意宋矩将她送她来是否另有所图。听完她说宋矩喜爱兰花,孟语说:“你吃完点心就回沈夫人给你安排的住处。以后诸事都听她差遣。”

芷娘微微瞪大眼睛,咬咬嘴唇,又扫了两眼房中其他仆人,问:“今夜大人不用奴婢服侍了?”

不等孟语表态,芷娘放下筷子,很巧妙地接上了话头:“奴婢以为,昨夜大人是中意奴婢的……奴婢服侍大人更衣再告退吧?”

孟语没有改口,芷娘依稀意识到眼前人的温和完全可以是假象,她默默行完礼,跟着其他服侍的下人一道离开了。

不过她已经拿定主意,做不了宠姬,还能做侍女,无论身份为何,她都要跟随在孟语身旁。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来到孟语门外,等待服侍他出门。

芷娘的热切十分直白,但也正是如此,两人间本就无从谈起的男女之情连单薄的纱幕都难以维持了。为孟语系腰带时,她寻得一个无人在旁的间隙,问:“大人,今天夜里还像前天晚上行不行?”

“为什么?”孟语看她殷勤地忙碌,反问。

她飞快抬头,为猜中了孟语能听懂平江话灵巧地一笑,继续用平江话说:“大人已经收下了奴婢,就让奴婢好好服侍大人吧?大人要是到了晚上就赶我走,怎么说得上喜爱我?”

孟语又问:“别人送给乐平侯的美人,乐平侯从不转送他人的么?”

她一愣,勉强还是挂着笑容,肩膀已不自觉地缩了起来:“……既然已经是主人的奴婢,当然都凭主人定夺。只是,求大人不要在邺康就将我送人。”

“你想去哪里?”

她摇头,近乎无声地答:“这不是奴婢能做主的事。大人去哪里,奴婢都愿意跟随大人。”

系好腰带,芷娘屈膝为孟语整理袍角。这时门外传来雷树的声音,说是即刻要动身返回桐元,特来向孟语辞行。

雷树进门时正好与芷娘擦肩而过。芷娘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雷树目不斜视地走向了孟语。

待门合上,雷树又重复了一遍适才在门外说过的话。孟语问:“你乘船还是骑马?”

“今天江上有风,小人计划乘船,这样当日就能回桐元了。”

雷树的脸色颇为冷淡,和他那生硬的语调正可谓相得益彰,而且也没有任何隐藏之意。见他如此,孟语只说:“既然如此,你尽早动身。我手头还有一点家事要办,明早我动身去平江。七月一日起,邺康直圣驾离开邺康,整座城池均由禁军驻守,我要在换防前赶回来。所以我在平江至多能待一昼夜,如若你家郎君能抽出空来,我想见他一面。”

在给黎衡的信里,孟语也提及过在圣驾到平江后,两人可以择期一会。但忽然间,见到黎衡的欲望变得异常急迫,哪怕他们刚分开不足一旬。

这番话让雷树目瞪口呆:“……孟大人是说在平江?”

孟语点头:“在平江。”

他走到案前,扯过信笺写下两行字,封好后交给雷树:“这是我给他的回信。”

雷树接过,嘴唇动了几下,终于面无表情地说:“孟大人明日动身前往平江,邀郎君在平江城内相见。小人都记下了。”

他再未多话,将信收入怀中后便快步离开。孟语则去找了封修,直言打算再以告病为借口,出一趟门。

封修简直是哭笑不得,又拿他全无办法,忍了好久,气得脸红脖子粗,问:“你才从桐元回来几天?这一程还没给你足够的教训?这节骨眼上,非要去桐元?命给他算了!”

孟语也不辩解,当着封修的面写了张告假的纸条,准备派个下人送给王肃。封修既不能吃了字条更不能吃了孟语,总不能把人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又一圈,又说了一句:“高少卿的门客怎么办?”

“为舅父一家备下的礼物今日能办齐,明日可以出发回帝京。”孟语点头,“钟虔来邺康之前,还在塘西停留了两日。”

封修没好气地说:“绸缎哪里不能采买,就是为了你来的。双方心知肚明,不说破罢了。你觉得他为什么在塘西停留?见了哪些人?问了哪些事?你这趟平江,还是非去不可?”

“舅父想过问的事,我无法让他回心转意。要让他改观,更是难于登天。”孟语不以为意地说,“由他们去吧。”

第二天一早,孟语按照原有的计划离开邺康。以前他和黎衡每次相约,是知道能见到他,也能得到他,仅此而已;然而这一次,孟语不知道能不能如愿见到黎衡,也不知道这场见面等待彼此的是什么。他只是迫切地想要在一个不是邺康也不是桐元的地方见到黎衡。

两地间的道路他早已了然于胸,次日午后到时,虽然没有表明来意,黎衡果然也还没到,留守的下人们还是按照主人在时一样,迎他入内,以贵宾之礼招待他。

孟语愿意做等待的那一方。在前来平江的路上,他知道了催促他提出这场平江之约的忐忑和急迫之情真正的名字。

小憩因一场暴雨而中断,窗外昏黑成一片,雨声大得能遮蔽住万物,不似他在江南遭遇的任何一场雨。

所以孟语没有听见门声。

但他没有错过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是不是命里带雨?不然怎么总碰不到好日子?”

第十五章

黎衡的眼睛很亮,和昏蒙的天气和抱怨的语调都格格不入。被抱住的一瞬,黎衡用力推了孟语一把,又立刻被孟语更紧地锁入怀中,胡乱的吻扑上黎衡的脸颊,黎衡僵了片刻,才想起伸手去格开他,但嘴唇总是黏在一起,唯一来得及冒头的话只有半句“我湿透了”,其他的未尽之语,全搅在唇舌间,彻底地被吃了个一干二净。

孟语将黎衡抵在墙壁上,很轻易地制服住后者的挣扎。黎衡的皮肤被雨水和汗水浸染透了,又咸又涩,必须反复地亲吻才能尝到他更熟悉的味道。湿透的衣服又像另一层皮肤,孟语分不出手为他脱衣服,就小声地恳求黎衡:“脱下来就不冷了……你冷得像块冰。”

“……那你松手,放开我。”黎衡扣住孟语的背,伏在他肩头哑声说。

这时,孟语总算摸准了扣袢,腰带落地的瞬间,他带着黎衡那只没有搂住自己的手,滑到了系带上。

黎衡被孟语缠得昏头胀脑,湿衣本就难解,两个人又都心猿意马,活扣一再地变成死扣。黎衡隔着湿衣被孟语紧紧贴着,感觉还没被架在火上,人已经酥透了。原有的一星打趣之意早被扔到了天边,他也只想赶快脱下衣服,便左支右绌地躲闪孟语弄巧成拙的手,可孟语始终不肯离开他毫厘,黎衡只能去咬他的耳朵:“……系带都成了死结了……”

这句话提醒了孟语,孟语稍稍退后几分,目光在黎衡湿润的嘴唇停留了很久,才扫过那该死的碍事的湿衣,低下头亲了亲他不住颤抖的喉结,转而咬住黎衡襟前的一个死结,双手和牙齿一齐发力,沉闷的裂帛声后,湿衣终于离开了黎衡的身体,蛇蜕般落在了地上。

内袍比外袍稍容易些,至少没有再教他们弄成死扣。上次黎衡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还称得上衣冠齐整的孟语眼前,还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两个人都想起了那一天,于是他们都有了一刻的停顿。

门窗都合得很紧,可是房间里一直有风。回忆和现实交织在一起,黎衡的皮肤起了栗。

黎衡垂目,他早已勃起了,滴着水的器官戳在孟语的下腹,也打湿了他的袍子。黎衡正要说话,孟语再度困住了他——坚硬的腿抵在黎衡的腿根——也撑住了他。孟语握住黎衡的手,不容他退缩,两个人一起抚慰了他亟待纾解的情欲。

只动了几下,黎衡回过神,想打开孟语的手。可两相纠缠中,这种拒绝注定了只是徒劳。孟语一直盯着黎衡的眼睛,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拒绝是真实的,这才松开手,可也不等黎衡再表态,甚至不等他缓过一口气,就势跪倒,将黎衡吃了下去。

所幸身后是墙,黎衡不至于瘫倒。也正是如此,架在孟语肩头、又被他用力钳住的腿再没有了任何反抗的余地,随着孟语吞吐和亲吻的一点点地失去力气,直至彻底臣服。黎衡的手不止一次地试图推开孟语,渐渐的,手指反而陷入了对方的发间,偶尔脑中闪过诸如为什么他的头发也是湿的这么个念头,但来不及再去想答案,整个人都被混沌深沉的情潮卷远了。

除了不给黎衡逃脱的机会,孟语把黎衡照顾得很仔细,只是每当感觉到口中的器官有更硬的趋势,孟语就暂时吐出他,转而去亲黎衡紧绷的腿根和小腹,直至它们虚弱地颤抖,以此一再地延长他能带给黎衡的快感。黎衡本就因为赶路而疲乏不堪,这种体贴甚于折磨,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快意反复鞭打他,在煎熬中越陷越深。他低声地说了好几次“算了”,又说“你来”,可孟语始终没有彻底离开过黎衡,又不肯真正地进入他。进门时,黎衡觉得自己湿透了,活似刚潜上河面的水鬼,眼下却觉得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在逃离,倘若孟语再不放开他,自己一定会干涸而死。当孟语不知道第几次吃下他,黎衡终于按住了孟语的后脑勺,压着他不许再吐出自己。

高潮过去很久后,黎衡方从异常的热意中意识到仍压着孟语。他勉强松开再无力气的手,本想说句什么,莫名的委屈占据了上风,别开脸,盯着窗子,又实在无法忽略身边人的热意,低声说:“……脏死了。”

孟语低低笑了,蹭了一下他潮湿的小腹放开黎衡,起身时也不忘扶住他。饶是如此,黎衡还是差点没站住,身体好像完全不是自己的了,就正好被孟语搂住肩膀,又亲吻在一起。黎衡吃了一嘴自己的味道,也被孟语的气息笼罩着,而且他的衣袍上,熏的正是黎衡喜爱的香气。当孟语再度抓住黎衡的手腕,小声央求他摸一摸自己,黎衡没有拒绝,不痛不痒地隔着衣物摸了一把孟语,先咬他脖子一口再说:“我就知道,你叫我到平江,就是想做这件事。”

“嗯,想得要命。离开桐元就在想。”黎衡的手和身体都暖和了起来,孟语因为他指尖的动作而叹息,“也想见你。”

他止住黎衡下滑的动作,在后者略带不解的目光中将人抱起托在怀里,仰起头又去亲吻黎衡。刚刚纾解了情欲,黎衡一方面情不自禁地松弛下来,另一方面,对方散发出的温度又让他感觉到危险,不得不在缠住孟语的腰的同时尽可能地离那件凶器远一点:“……你真是的……我一直在赶路,又遇到这么大的雨,狼狈极了……你倒是收拾好了。你的洁癖哪里去了?”

听黎衡抱怨,孟语只是笑,抱着他回到榻边,情不自禁地又亲了一下他依然明亮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只想早点到。我叫人送热水来。我以为你会收拾好了来见我。”

黎衡语塞,翻了个身,下榻去衣柜里找衣服。打开柜子才想起这是在客房,只能胡乱抽出一件袍子披上:“不用你去。我等一下再来。”

就在二人闲谈间,家里的下人已经把水送来了。

两人在平江的宅院内虽不避人,可眼看仆人们知机至此,黎衡仍是沉默了片刻。但天气这么坏,自己奔波了一路,还被孟语按着新出了一身透汗,黎衡也懒得再掩耳盗铃多此一举,何况孟语总是能将他照顾得很好。洗浴干净后,黎衡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正在想怎么先讨个饶,正专心为黎衡擦头发的孟语先开口了:“你乘船来的?”

“嗯,快到的时候开始刮风,刚靠岸,雨就下来了。只一会儿就淋透了。你路上碰到雨没有?”

“一点小雨。很快停了。”

黎衡忽然看向被丢在屋子一角的那件外袍:“你的信恐怕是尸骨无存了。”

孟语一笑:“哪一封?我再写给你。”

说归说,他并没有离开黎衡寸步,直到将黎衡的湿发擦得七七八八,才放下手巾,商量道:“就在这里睡吧。你回来的时候,我也是刚睡着。”

黎衡本来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听到这句话,目光一闪,忍不住揶揄道:“哦,你这就行了?看来也不怎么想。”

孟语作势要捉黎衡的手,黎衡赶快将手背在身后。两个人都笑了,黎衡先一步板起脸,瞪他:“方才在浴室里问过你了,你可不要出尔反尔。”

说完,他干脆扯过被子,先滚进床榻的内侧:“我眼下反正不能再奉陪了……我这次来,还有好几件事想和你说。让我睡醒了再说。”

孟语睡到黎衡身旁:“那正好,我没有别的事。都听你说。”

枕边有人,心里有事,窗外有雨,没睡到午夜黎衡就醒了。他知道孟语素来睡觉警觉,没怎么刻意动作,身边人的吐息慢慢就有了变化,很快,寂静被打破了:“这是醒了,还是没醒?”

黎衡轻轻一抿嘴,回答了他:“没有吧。”

孟语的手臂搭了过来:“那还睡不睡?”

“做什么?”黎衡明知故问。

孟语没有接话,只是引着黎衡的手探入衫内,刚刚睡醒的身体很松弛,温度比白日还要更高一些。随着手指逐渐沿着腰腹的线条下探,筋络的走向清晰了起来,仿佛要从皮肤中拔离出来,彻底纠缠住黎衡的手指。

全无预兆,亦无人相询,两个人在黑暗中接吻,粘腻的水声回荡在帐内。孟语享受来自黎的爱抚的同时,膝盖轻轻分开他的腿,顶在也有了反应的下身:“……看来是不睡了。”

黎衡索性靠得更近一些:“你一直看得见,是么?”

“嗯。”孟语很轻地作答,“但不如点灯时清楚。”

黎衡咽下一口气,坐起身来,脱下内衫盖住孟语的脸,又问:“现在呢?”

孟语的呼吸顿时浑浊了:“不想让我看你?”

“对。”

黎衡笑了,用手腕压了压在自己手中活起来的阳物,没有了热水作掩护,从指缝间滑过时,不仅坚硬,甚至凶残,黎衡刚想撒开手,又被孟语牢牢按住了,每一个字都像被粘在喉间,用尽力气才能吐出来:“我喜欢你摸我。”

黎衡偏偏不如他的意。孟语已经足够湿了,可黎衡仍在若有若无地厮磨,理直气壮地做一个吝啬鬼——哪怕股间早就被彼此的体液染得藕断丝连,他也不肯动一动手指。他自己不动,也不给予孟语许可,但孟语纵容了他,还竖起一条腿支住黎衡的后腰,任由他拉长这过分甜蜜的煎熬。

黎衡的主动让交合变得很缓慢,但两个人都已很熟悉彼此,刚咽下顶端,吃过太多甜头的身体就泄露了主人此时真正所想,热情顺服地欢迎入侵者。在黎衡的呼吸声逐步被模糊的呻吟取代的瞬间,孟语伸手按住他的腰,腰腹同时一挺,黎衡登时卸去了所有的力气,伏倒孟语身上——他的整张脸都被新生的汗打湿了。

这个姿势让孟语又滑了出去,黎衡已经没有了再如法炮制一次的力气和决心,他撑起身子想去亲吻孟语,才想起他的脸被自己罩了起来,正要伸手揭去,静默地蛰伏了许久的男人先一步伸手,那件沾染了黎衡气味的内衫盖住两个人的头脸,遮蔽也庇护他们开始又一次放肆的亲吻。

漫长的吻使得黎衡全无抵抗地任凭孟语主导了姿势的变换。这一次孟语没有再放过他,跪坐起来托住黎衡的腰,低低说了句“不劳你使力”,然后抓住黎衡的手,引着他放自己进入。

推到深处后,孟语仍然不准黎衡撒手,他不仅要蛮横地划开黎衡的身体,还要划过掌心和指缝,把下午的利息收回来。黎衡确实不需要使力了,他的腰腹和腿都被孟语锁住,全无招架,唯一自由的那只手也唯有扣住孟语的背,才能迎合那缓慢、急切到暴烈的侵入,不至于被身上的男人撕开——孟语甚至不需要抚慰他,黎衡那本就没来得及收拾的四散心神更是逃窜得无影无踪,他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在孟语停顿的间隙,无力地收紧手指:“……我的手痛……”

孟语似乎笑了一下,低下颈子亲了亲他的脸颊:“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黎衡就闭上眼,如此一来,感官更敏锐了,身体里和手心像是着了火,连脏器都被牵扯得隐约作痛。他只能再度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寻找孟语的眼睛,哑声说:“你放开我……让我好好摸你。我想你再深一点……”

话音刚落,孟语立刻松开了手,还亲了亲黎衡湿淋淋的手心,轻柔的言语好似恳求,一并沉入更缠绵温柔的吻里:“嗯。你搂住我。”

被彻彻底底剖开的瞬间,黎衡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将提醒理所当然地认作是恳求,呻吟都被颠散了,连咬住嘴唇都变得异常困难,勾住孟语腰背的手和腿却服从了本能——它们帮助黎衡更紧密地贴住孟语,很快的,他用力揽住孟语,无法抑制的泪水落满了他的肩膀和脸颊,每当孟语稍加抽离,反而是黎衡尝过快感的身体热切地绞杀和吞噬,极力地作着挽留。孟语按住他的小腹,身体离快乐的极致仍是差了毫厘,近乎酸痛的抽搐感折磨得黎衡欲死欲活,可孟语没有进一步抚慰它。神志模糊成一团,黎衡都分辨不得孟语是不是停住了,只听他问:“要在上面么?”

整个人被搅散只有一步之遥,黎衡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泪水和汗混在一起,他手边胡乱抓住个什么——是那件被抛在一边的中衣,刚遮住脸,又被孟语拿开了。黎衡只好勉强绞住孟语的腰,断断续续说出了实话:“不要了,一直就不太行,太深了……”

孟语怔了怔:“怎么才说?”

“……不想说。”黎衡捉过孟语的手,按在自己颤抖的下身。与那湿得不像话的阳物不同,他的嗓音是枯涩的。

孟语按住流泪的顶端,黎衡难耐地弓起腰,又被孟语捏住侧腰,体内细致的取悦再度开始的同时,指间轻柔的爱抚也没有停下:“为什么现在想说了?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黎衡吃力地笑了一下:“真是的……谁要和你在这个时候算账……”

话音未落,孟语指尖一紧,身体最深处涌出的潮水盖住了所有的未尽之语。

黎衡的高潮来得太汹涌,孟语也没来得及抽出来,两个人里里外外都湿了个彻底。黎衡索性搂住孟语,以身体的热度来抵御这阵席卷而来的飓风。黎衡能清楚地听见心跳声,又分不出是谁的,只知道压在身上的人坚硬而温暖,反而是自己,颤抖得不像样子。黎衡搂紧孟语,不让他离开自己,身体里像是有一条炙热的河流,它的一部分正在偷偷地试探能不能从黎衡的眼睛里找到出路。他闭上眼,哑声问:“你今天怎么了?”

“嗯?”

黎衡斟酌了一番,委婉地说:“这才多久没见……”

“你在夸奖我?”孟语笑了。

黎衡却笑不出来,他沉默了很久,身体的热度始终降不下来。这样至深的亲密鼓舞了他,索性说:“雷树告诉我,有人送了个绝色佳人给你。”

“是当得上此誉。”

“不然也不会送给你。我可不是……都是肉体凡躯,想抵抗美色的诱惑,谈何容易。”黎衡竭力平静地说。

“当然。”孟语很坦然地承认了,“你知道么,好多年了,放纵和克制对我全无不同,也不觉得有何为难之处。但去年与你重逢之后,就再难如往昔一般,近来更是如此。有没有她,我都想见到你。也不只是她——见到美貌之人、美妙之物,我都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不堪,也越想见你,留在你的身边。因为肉体凡躯的乐趣是你给我的。我想见你,得到你,非你不可。也正是有了你,克制和放纵才有了差别。”

黎衡忽然有点懊悔,又不愿作违心之语,迟迟不肯接话。他们见证过彼此软弱、狼狈甚至不堪的时刻,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极亲密的时刻谈及旁人。沉默中,他想起了琴州,那时的孟语并不比后来遇见的很多人好,甚至比一些人更糟。即使离开了琴州,黎衡仍不止一次做过关于孟语的噩梦。如今他终于知晓了噩梦的来源——他是一座嶙峋的山、一条枯竭的河,一棵支离的树,唯独不像一个活人,连欲望都是敷衍的,被游刃有余粉饰出一点稀薄的生气。

这样的孟语,怎么入得了美梦?

目光所及处,俱是虚无的黑暗,然而交叠在一起的躯体是充盈的,也许那条河不止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又庆幸终于可以表达出嫉妒,正如他曾经袒露过的痛苦和恨意。

黎衡收紧手臂,牙齿陷进孟语的肩头,纠缠他的那缕幽魂生出了血肉,他尝到了他的味道。黎衡再度合起眼,染上血的嘴唇亲吻上孟语:“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很想要你了。”

“我知道。”

“……我还想过,要是能只有你就好了。”

“我知道。”

“是你先不要我的。”黎衡终于笑了。

“嗯……你还想要我么?只要我。”

黎衡久久没有作声。明明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身体最微妙的变化都无法隐藏,孟语反而忐忑了,急迫地想看一看黎衡的眼睛。

他刚动,黎衡更用力地抱住了他,不准他离开自己,也不准他看自己,接着侧过脸,嘴唇浅浅地划过孟语的鬓角,耳语道:“我不知道。”

孟语停住了,呼出的热气让黎衡刚刚平息的颤抖又起了涟漪。他捉住黎衡把玩自己鬓角的手指,柔声说:“我知道。”

他们再次短暂睡过去,又醒来,夜晚被一次次的欢爱拉得很长,两个人像初识情爱的年轻人那样,不分昼夜,不辨饥渴,不愿意彻底分开须臾。天彻底亮了之后,黎衡才看清孟语和自己的神情,一时间分不清是魂颠梦倒还是神情恍惚,不过一夜,好像他们都成了崭新的陌生人了。

两个人又磨蹭了好一阵,孟语才放黎衡起身,亲自动手为他梳洗更衣。黎衡的嗓子近乎全哑,直到重新穿戴整齐,吃完早饭又喝了好几盏热茶,总算找回一点声音:“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傍晚。还早。”

黎衡心头一颤,才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和你说的话不长,午饭前就能说完。”

孟语低笑:“看来真的睡醒了。可以说话了。话短更好。”

仔细计较起来,两个人有没有睡足两个时辰都很难说,偏偏精神看起来都很不错。黎衡心照不宣地让一些话留在夜里,瞥孟语一眼,道:“我说完就可以动身了。”

孟语摇头:“我一昼夜赶了六百余里路,还要再连夜赶回去,午饭吃不吃无妨,你连个午觉都不舍得给我么?”

“你根本不睡觉。”黎衡似笑非笑,“何况早点走,正好回邺康午休,总归不缺相陪的人。”

孟语也笑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

他拖住黎衡的手,一起走到书案前:“哪封信被雨淋坏了?我赔给你。”

黎衡默默抽出手为他研墨,没有作声。孟语毫不迟疑,又将前日那两句诗写还给他。同样的十个字,因为黎衡在身侧,比前一回落笔时笔意更见圆润风流,十分的得意。

看着他一气呵成地写下“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黎衡仍是面上一热,嘴上却是说:“你这庾子山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

“那天收到你的信,又去翻了翻,正好翻到这一首,就记下来了。”孟语放下笔,轻轻牵住黎衡的衣袖,“你说吧。越早说完越好。”

黎衡先抽过那笺纸,又瞪他一眼:“嫌平江路远,怎么不直接来桐元?”

“你以前最不愿意我去桐元。我之所以一再去,是只要我去了,你就难以避而不见。实则是在强求于你。”孟语说,“这次时间太紧了,下一次又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想来想去,与其约一个你我都不熟悉的地方,还是平江最好。之前我们在宓水沿岸试了那么多地方,没有一处你是喜欢的。”

有的事一旦说开,再说深些也无妨。黎衡摇头:“不止是不喜欢地方,也……”

“也不够喜欢我。”孟语笑着接下去。

黎衡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接孟语的话头:“不管你这次作何考量,不去桐元少了我许多麻烦。你离开那天,雷海找来了。他不仅一直没有离开江南,而且跟随了郑式闻。兄弟俩见面就大打出手,让雷树去给你送信,也有避免他们两败俱伤,兄弟间闹得无可挽回的考量。昨天我来平江前,他也离开了桐元,他日后会如何,我说不好。但他从小就崇拜崔恂,奉之若神明,如今真落了草,我无意劝他。走之前他告诉了我一件事,关系到之前的劫案与郑式闻,我想让你知晓。”

“他对你动了手?”孟语问。

黎衡一顿,仍没有理会孟语的话,很干脆地往下说:“据他说,林钰是前朝末帝真正的直系血脉。此事郑式闻的亲信都知道。林钰本人想必也知情。”

孟语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眉:“原来如此。”

“这传闻无论真伪,郑式闻想来是有心拿来做文章的。但桐元县衙上下对他颇有赞誉,不似违心。”

孟语平淡地说:“那日郑式闻在水上截住我,要我做两件事,首先就是要救林钰的性命。第一桩劫案应该就是他所为。”

“第二件事是什么?”黎衡不见如何惊讶,但神情略有些黯淡。

“第二件是要见你一面,让你为他的生意行些方便。但现在看来,如果这林钰有此等身份,不过是托辞。他用你要挟我,就是要让林钰从鹭州府的牢中脱身。”孟语说,“我几日前去乐平侯府上赴宴,他也是座上宾。他的姓名是假的,买了个士族的出身。”

“你答应他了?”

“没有。他有求于我,所以可以暂时敷衍过去。如果林钰只是桐元一名小吏,一时激愤做下此事,想瞒天过海、保全住性命并非全无办法。但有了身世这一层传闻,就很难了。你有什么打算?”

“难在何处?”

孟语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黎衡,自然将他眼中的隐忍看得一清二楚。孟语的语气柔和了起来,仿佛不知道黎衡是在明知故问:“他私放贡物,无论是否是他动手,官员因此凶死,本就是死罪。前朝末裔有此行径,则是谋逆。”

黎衡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良久后,他缓缓摇头,自言自语般低语:“他如果真有异心,不会这般行事。太莽撞了,得不偿失。”

说完,他很轻地对孟语笑了笑,有点抱歉似的:“雷海先是问我会不会救林钰,才告诉了我有关他的传闻。我对他原没什么印象,听雷海说了后,是真想见见他……郑式闻当真想救他?”

“未必。”孟语几不可见地摇头,又问,“雷海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问他。他也好,郑式闻也好,或是任何人,我做不到时刻提防。”他看向孟语,“如果他再找到你……”

黎衡犹豫了。这件事他自与雷海重逢后就一再斟酌,但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孟语不在意黎衡的迟疑,也不去追问他,只是极快地一笑,平静道:“届时我未必是他的对手。这件事到了眼前才会有分晓,现在我无论答应你什么,都没有用处。他不肯离开江南道,难免有再与你相遇的时刻,他不想和你做主仆,又有官匪的天堑,他怎么自处?你能放过他几次?”

黎衡长叹:“也许只能像你说的,到眼前再看了。他这次找来,心中有诸多愤恨,也许更甚昔日。他以为是对着那些欺凌过我的人,却没有想过,我也身在其中。待他真正想明白了这点,许多事也许就迎刃而解了。他一直在找崔恂那样的人,郑式闻显然不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该不该去找。”

“如果你不再身在其中呢?”孟语继续问。

“这话雷海也问我。他问就罢了,你怎么也问?不会有这一天。这是我生来就注定的事。”黎衡的心忽然定下来,握了握孟语的手,“柳济死后好几个月,我经常夜不能寐,反复想,如果崔恂仍活着,又当如何?忽然一天夜里,我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他不能不死——这是他早知晓的事,当这一天来了,他就这样做了。至于身后事,他也许想过,也许没有。这已经无足轻重了。那天你去或不去,都是如此。重回琴州的那一年,你想过么?”

“我不去想。”孟语觉得黎衡的手很烫,他回握住,低声说,“有的事做过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但很多人不知道、也决定不了下一次。许多时候是随波逐流,甚至身不由己。如果不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并无分别。”

“我知道了。”黎衡点头,“以前我问你,为什么还能继续出仕。我不该问你的,但我太想知道你的答案了。这些年来,直至此刻,我没有一天想过辞官。”

孟语牵着黎衡的手,两人来到离门窗最远处。黎衡蓦地有些疲惫,索性靠着墙坐了下来。孟语也随他坐下,片刻后打破新生的沉默:“崔六死那一天许多事我都忘记了,我记不得他叮嘱我的最后一句话,许多年来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藏身之处的洞穴门口,挂着一张极大的蛛网。那么多人来来往往,蛛网竟没有破。你,我,到岭南之前的他,织的是同一张网,也生在这张网上。挂不上的,自是异类,不愿织网的,更是如此。不断有人掉下去,更多人粘连上。这网越织越大,越织越密,但织得再好、再勤,终归是织一张蛛网,囊括不了天下万物。”

不知不觉间,黎衡靠在了孟语肩头,又低低笑起来:“说来说去,原来你我是两只蜘蛛……是,总是有人要离开那张网的,这网不是天地。这辈子没办法了,要是有来生,我们做两条鱼吧,或者两棵树,怎么也比蜘蛛好。”

“都不够好。还是做人吧。”孟语搂住他,也笑了。

黎衡又想了一会儿,释然应道:“也是,还是做人。”

第十六章

黎衡说完了最想说的话,又听到意料外的事,忽然生了倦怠,靠着孟语出了很久的神,直到孟语对他说:“屋子肯定收拾好了,你去睡一觉再动身吧。”

平江的气候与邺康、桐元都大不相同,下雨时尚说得上舒适,雨只要一停,就似入了蒸笼。两个人倚在一处没多久,都有了汗意。黎衡这才想起回来后他这个主人还没进过自己的卧室,而无人觉得有异。他先装聋作哑了片刻,接话道:“那你做什么?”

“在一旁等你醒来,或是陪你也睡一觉,然后看你愿意不愿意再打发我一回。总之等你发落我。”说完,孟语看似含蓄地一笑。

黎衡甩开孟语的手:“我可不敢打发你。反正这艳福我消受不得了。”

孟语仍是笑:“只要觉得还是艳福,那就消受得了。”

看着他笑,黎衡忍不住也一笑,很快收住,问孟语:“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就没有别的要交代的事么?”

“也有。但也不那么打紧。”孟语不紧不慢地说,“不如只管眼前你我能做主的事情。”

黎衡故意只接他前面半句的话头:“不打紧在哪里?”

“这几日,鹭州刺史府来过人么?”

“刺史府一直有人留在桐元。这几天没来过人。如果是林钰还有罗誊的事……”看见孟语眼中那点复杂的笑意,黎衡没再说下去。

“我舅父的门客不仅到了邺康,还去了塘西。沈娘子收到了我姐姐的信。实则都是为了你我的事。”

黎衡一僵,无奈道:“你非要延揽这桩公务,一直在江南道逗留,熟悉你的人不生疑也难。”

“迟早有这一天。姐姐那里,我要亲口告诉她。至于舅父,待他真的决意插手了,都由我来应对。”

“两个人的事,一个人如何能应对?”黎衡对孟语这位身居高位的舅父只是从其他人言语中略有过耳闻,始终觉得是个远在天边的陌生人,“他是你的舅父,总会偏护于你。你不要承认就是了。”

孟语牢牢揽住黎衡的腰,仿佛丝毫感受不到暑气:“不承认有什么用?你不是告诉了你弟弟?”

“阿青和我是同胞兄弟,那怎么一样?”黎衡再次挣脱未果,便稍微格开几寸,低声说,“而且那次是意外。不是他回家,我也不说。”

孟语本来在拨弄着黎衡腰带上的印囊,听到这里,抬起眼来望向黎衡。

“他早有疑心,不过顾忌着兄弟情谊不敢直问。出仕前我们几乎没分离过,我也不忍心他如此小心翼翼,明明出格的人是我,做错事的人仿佛是他……好生没意思。正好有个你在……总之天时地利,因缘凑巧,就告诉他了。”

孟语听着听着,眼底有了笑意。黎衡看得怔然,不由问:“你笑什么?”

“你想过没有,那天只能是我。我一个孤魂野鬼,冬至非要赖在你家里是一重,但不是我,你不会用别人做这个幌子。”

黎衡迟迟不语,默认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却今年才想明白。”

黎衡心口发烫,勉强一笑:“你这幌子在阿青面前是好用的。若是别人,我还用不了。反正木已成舟,你多担待吧。以后不会了。”

“你弟弟临行前看我的目光十足厌恶,这不是他难以忍受你我有私情,应是你在他面前自贬,他因此恨我入骨。”

“你之前怎么不提?”黎衡一惊,黯然道。

孟语只是笑笑。

黎衡就说:“你猜得不对,我说了几句实话,谈不上自贬。在阿青面前,我说谎话是瞒不过去的。实话有时就是这般不堪。他完全是迁怒于你。我替他向你道歉。”

孟语正色道:“黎仲成可谓明察秋毫,分毫也谈不上迁怒。回京后,我就去拜访他。他应是已经调去柏台,也许家书正在路上了。”

“你和阿青,看来是我弄巧成拙了。”黎衡不乏懊恼地说,“你不要去自讨没趣。冬至那次,我和他都商量妥当了。”

孟语看似不以为然:“你弟弟的脸色我看得还少么?正好,当年他托我给你寻一门亲事……”

眼看对方眼中闪烁起笑纹,黎衡哪里肯让他占这个口舌上的便宜,一气扯住孟语的袖子,人也从他怀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不准去!”

“我受人之托在先……” 孟语直笑,“不全是毛遂自荐。去是肯定要去的,说什么,可以听你的。都听你的。”

他说完,顺着黎衡牵扯衣袖的姿势,慢条斯理地扯开自己的外衣前襟,又解了内衫。黎衡正是这所有痕迹的源头,清晨睡前也已经看得很清楚,原是打算糊弄过去,和许多话一样,任其留在昨日,可眼下光天化日,证据确凿,一丁点也抵赖不了,瞄了一眼又一眼,总不信真是自己的“杰作”。

然而肩上的那个牙印实在触目,圆得像一轮满月。黎衡也没想到咬得这么狠,不由出神,孟语偏偏还在笑,捉住他的手抚上这处新伤口,一切事情都理直气壮地抛去了天边:“已经过午了,不睡了吧?”

这间书房只有张小榻,黎衡一个人小憩都为难。去年年末,在那段一度两情相稠的短暂光阴里,两个人虽然也动过心思,但那时宅中往来人等太多太杂,又是冬天,还真没机会用过这张榻。一眨眼又过了半年,在夏日的尾巴,离别在即,物尽其用就很说得过去了。

雨过天晴后天光如此明澄,确实不该浪费在午睡上。黎衡看着孟语袒露在自己触手可及处的身体,想,孟语说的是对的,紧要的事情是很多,但既然都不在眼前,所以还是眼前能做主的最不该虚掷。

一切和昨天掉了个个——黎衡衣冠楚楚,孟语袒身露体,所以皮肤上的齿痕指印无不纤毫毕现,仿佛全活了过来,随着孟语每一个动作,在两人相亲的皮肤上沉浮游走。所以直到欢爱的尾声,黎衡仍然没想明白,为什么口头上说是寄望于被“打发”的人一点亏没有吃,反而是自己,恨不得被孟语再一点点地拼回来。

可一整个下午,孟语全不急于拼回黎衡,一再热切、蛮横地将他搅得更加四分五裂,直至彻底没有了抗拒的余地。黎衡的脸又落进孟语的肩颈之间。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早就裂开了,散发着新鲜的血气。目眩之际,黎衡情不自禁地舔了舔那道自己造就的伤口。舌尖刚触上那一小块皮肤,用热汗和阴影困住他的男人不仅再度彻底地填满了他,更扶住黎衡下意识要藏起来的脸,品尝咽下过自己血和汗的唇舌,是何等甜美的滋味。

他们勉勉强强赶在城门闭合前出了平江。这一回黎衡破例的事情太多,再添一件也无妨。他提出要送孟语,出了城,好久都说不出送别的话,搜肠刮肚半天,改口道:“……还是你送我吧。”

于是又转道去了码头。暮色下的码头依然忙碌,起航的、到岸的络绎不绝,人声沸腾,难以分清是清晨黄昏。两个人坐在茶棚看了很久船夫做出航前的准备,但谁都不提启程的事情。直到天边只有一抹残红了,黎衡才起身:“我果然不会为人送行。你先走。我看不见你了再上船。”

孟语极快地拂了一下黎衡的手背,然后解下自己腰间的印囊:“你的印囊旧了,我和你换一换。南下前我姐姐为我多置办了一套,这只是新的。”

他打开锦囊,除了一枚印章,只有一张仔细卷起的信笺。黎衡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在宜平专门订的纸,纸上所写也不言而喻。

黎衡起先没动:“不用了。我这只就是外头买的。这段时间没顾上,回去就换新的。”

可孟语看着他,茶棚那昏暗的火光中,目光如其说是请求,毋宁说是窘迫。黎衡轻轻笑了笑,还是将自己的印囊也搁在桌上,再倒出印囊里的物件,也是一枚印章和一张笺纸,同样很小心地折着:“想换就换吧。”

“我几次想过向你要,始终无颜开口,觉得你一把火烧了也是我咎由自取。前几天读了你让雷树送来的信,仍不知道你是不是烧了它。”

黎衡自若地说:“这纸上虽然我们各写了一半,不过笔墨纸砚全是我家的,也是在我家写的,所以这个不能给你,只能留在我这里。”

“你愿意留着,我求之不得。”孟语低声道。

黎衡不再催促孟语先动身,唤来守在不远处的雷树,让他去通知船夫,即刻可以启程。他佩上交换过的锦囊,盯着码头上的泊船出了好一阵神,缓言:“你我就像坏天气里行舟的人,河面那么宽,按理是碰不上的,偏遇见了暴雨,不得不停船,靠在一起避雨。聪明人根本不会挑坏天气出行。但怎么办呢,谁教我们总在雨天出门?”

孟语似乎也走了神,迟迟未语。

黎衡起身,感到袍角被牵了一牵。他回头,正看见孟语收回手。

“那雨天就不是坏天气。”

黎衡怔了怔,笑了:“是吧,所以我们遇上了。好了,我不能再耽搁你的行程了。要是实在想你了,我会去邺康。总有办法进城的。”

他用衣袖作遮掩,捏了捏孟语的指尖,仍是没有道别之语,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船后,黎衡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月在中天,直至此刻,他才推开窗,听到响动,雷树隔着舱门问了一声,黎衡索性披衣起身,来到门边:“去睡吧。这一程不会有事。”

雷树苦笑:“郎君心宽。我是睡不着。近来晦气事太多,依我说,还是坐车走官道更稳妥。”

黎衡问:“现在到哪里了?离开杨州地界没有?”

“刚出。”

“嗯,那正好。我们不回桐元了,我要去一趟塘西。”

“郎君怎么忽然要去塘西?”雷树惊讶问,“……是与孟大人商议过了?”

“为什么要和他商议?”

雷树意识到失言,讪讪地沉默一瞬,又劝道:“郎君忽然说去塘西,是为了林钰的事?那岂不是正如了郑式闻的意?真与他有了勾连?就在我到邺康的同一天,郑式闻也派人给孟大人送还匕首。这个人拦了郎君的船,还敢劫孟大人,商不商、匪不匪,是个沾惹不得的祸害。”

“林钰是桐元的县吏,他犯了事,我也难辞其咎。此时我自有分寸。”

雷树一动不动:“是不是雷海这个混帐东西说了什么?郎君说由这个混帐东西去,这事我不能全听郎君的。他跟着郑式闻,自己的性命不要都罢了,迟早会牵连到郎君。郎君如执意要去塘西,那到了之后,小人得告几天假。”

“你告假可以。可要是一直找不到雷海,你准备怎么办?”

雷树凄然一笑:“果然瞒不住郎君。那也要找一找。都说兄弟连心,真的要找,一定有办法。我……最多半个月,我就回来继续服侍郎君。”

他行了个礼,找艄公吩咐更换航线的事。黎衡知他心意已决,亦觉得如真能说动雷海离开郑式闻,对雷海是一件好事,也就不再劝了。

他想了一晚上当如何见林钰一面,见到了又如何措辞,余下的行程里再没合过眼。但到了鹭州刺史府,所有的盘算全落了空——

刺史府的主事一见到黎衡,满面惊讶之色:“黎县令怎么就到了?”

黎衡面不改色地问:“吴刺史有事征召下官?”

“我还说县令怎么到得这样快。前日吴刺史传令至各县,圣驾七月十日抵达邺康,召元州及邻近四州刺史府官员及下辖各县县令和县丞前往邺康谒见。桐元最远,黎县令却是最早到的……哦,黎县令是有别的事要见刺史?刺史、别驾和长史昨日均已经动身去邺康了。”

…………

这么快就与孟语在元州刺史府重逢,是黎衡全没意料到的。

分别时的话言犹在耳,所以看着孟语眼底的笑意,黎衡惟有强忍脸热,权当看不见那萦绕不去的视线,只若无其事地与同僚们见礼寒暄。

邺康彻底装饰一新,刺史府更是分外尽心,惟恐有丝毫越矩之处。府衙内多的是他这样从外州来的官员为数众多,人声鼎沸,连个清静的落脚之处都难寻。

刺史府也不是说话之处。黎衡费劲穿过人群,专程向同在刺史府内的封修见礼。无论人前人后,封修待黎衡一贯客气,只是这一次,元州刺史府大小官员,除了没见到面的殷望,待黎衡也是格外有礼,浑不似对待一名外州小县的县令。黎衡不免心生诧异,但待各种应卯杂务应付完,终于抽出个空去行宫南苑,已然到了次日午后。

黎衡原不指望能见到孟语,纯粹是试一试运气,做好了傍晚再来的准备。但到门房一问,孟语竟然在。见面后,黎衡也不知道这一回他能待多久,孟语又有什么安排,先将这一日来最大的蹊跷之处问了:“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怎么都来找我邀你?”

“你怎么替我回绝的?”孟语反问。

黎衡来得匆忙,还穿着全套公服,和穿着燕居服的孟语站在一处,正可谓是忙闲立见。今天天气格外闷热,没有一丝风,又没有雨的迹象,黎衡擦了一把汗,皱眉道:“就是那句老话,没什么结交。”

“不管用?”

他越发觉得孟语的笑容颇有蹊跷之处,轻轻推了他一把:“你的坏毛病又来了。不要绕圈子。你做了什么好事?”

孟语顺势握住黎衡的手腕:“他们不是要见我,是赵逸澄先到了几日。他是天子的表兄和近臣,与我都曾在东宫为官,所以有风闻我二人私交甚好。想借着邀我,试试能不能登赵氏的青云梯。”

“这也太迂回了。找你就找你,找我做什么,而且……” 黎衡看着孟语,抽回手,“你说实话。”

孟语递了盏茶给黎衡:“他们都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知情。我告诉了你,你就很难当不知道了。索性真不知道。一点小事,不要问了。何况他们找你也没错,如果不是意在赵逸澄,你愿意做的人情,我当然买账。再有人找你,你就说我与赵舍人没有私交,难担引荐之托。”

黎衡明知事情肯定不是孟语神情语调中的一派轻松,但也知道肯定事关自己,犹豫了片刻,终是说:“这话我不说。”

“都随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真想结交赵逸澄,自会穷尽一切门路。”

“这次怎么这么突然?”

“招江南道各州县的官员到邺康来?”见黎衡点头,孟语继续说,“我听赵逸澄说,是章子欣就任吏部后上书谏言,州府官员、尤其是各县县令、县丞,均为亲民之要职,却鲜能面圣,值圣人南下之机,当共沐天恩,以示陛下之怀威怀德,无分中枢地方、心腹手足。”

他略一顿,又说:“都说章子欣长于富贵丛中,一路在中枢任要职,不通人情世故。此言谬之远矣。他去吏部任官,胜过在御史台。”

黎衡虽然只到了一日,已经感觉到邺康城中人心浮动,各有所恃亦各有所求,很有年末时朝集使上京时的气氛。听说是章嘉贞进言,黎衡叹道:“原来如此。”

“这段时日官舍肯定吵闹得很,也局促。你既然觉得不胜其扰,不如搬过来,自然清净了。”孟语只笑。

黎衡看一眼孟语,迟疑了片刻,这时,天边忽然响起一声炸雷,黎衡莫名一惊,偏偏几乎在同时,廊上有了急切的脚步声。最近事情太多,两个人下意识地对视,孟语先去开了门,正撞上赶来的下人。来人瞥见黎衡的身影后,神情变得极怪异,但也不拖延,冲着门边的孟语和室内的黎衡急急见礼:“员外郎……黎县令,夫人吩咐小人来寻县令,县令家的下人被送到堂上来了。请县令务必去看一看……”

因黎衡没有在塘西多逗留、也没有见到林钰,雷树还是陪着黎衡到了邺康。黎衡素来不拘束他,这次来找孟语时,正好雷树不知去了哪里,他就独身来了。眼下听说雷树找来,黎衡只当是鹭州刺史府那边有吩咐,也来到门边:“那是我的近仆……”

话音未落,孟语已经套上鞋履,二话不说地向着正堂的方向而去。黎衡猛一个激灵,再扫一眼来传话的下人的神色,竟不敢再问,穿上鞋想要追上孟语,后者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黎衡从不知道这素来清静的宅第里竟有这么多人,而尽管院子里都是人,仍是鸦雀无声,各色视线四面八方地投向他,黎衡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闻到了血腥气。

堂内只见孟语和封修,黎衡的心刚要落下去,视线略一向下,才发现雷树就躺在地上。

尚未看清楚雷树的伤势,泪水就涌了出来。他顾不得脱靴,冲到雷树身旁,孟语赶在他身前拦住了黎衡,但匆匆一瞥下,黎衡看见了颈间那道狰狞发乌的裂口。

“我已经看过了。是雷树。”孟语极轻地在他耳边说,手上的力道却如铁铸一般,“你不要看了。”

黎衡用尽全力推开孟语,两个人都是一趔趄,黎衡趁机又咬了孟语一口,也不知咬在哪里,总归是让孟语松了手,他也终于如了愿,彻底看清楚了雷树。

泪眼中,肿胀青紫的面孔扭曲得更厉害,黎衡不信这是雷树,蹲下身擦了擦他的脸,半干涸的血迹还是温热的,黎衡擦了许久,衣袖和手掌都发黏了,还是觉得不像,也不应该是,终于颓然坐倒,先仰头去找封修,接着去看孟语,乞求道:“不行,还是请个大夫来吧……”

他说不下去,咬住手,这只管用了很短的一瞬,很快就无济于事,身体的颤抖变本加厉,苦腥气笼罩了他,令人作呕,黎衡再无法忍耐,嚎啕大哭起来。

除了他的哭声,堂上一片死寂。封修以目光示意孟语,两人绕过雷树和伏地痛哭的黎衡,出了厅堂。

庭院里已被先一步清空,只留下两名雷树被送回时的门房。封修先擦了擦眼角的泪,见孟语一直盯着堂中的黎衡,率先问:“真是郑式闻所为?”

门房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回话:“……送人回来的人是这么说的。说、说黎县令的家仆行凶未遂,以卑犯尊,大逆不道,他家主人替县令惩戒了。”

封修脸色发白,阴沉地望着孟语,半晌咬牙道:“光天化日杀人……”

孟语面沉如水,仿佛入了定。封修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孟语,忽然,他先伸手拽住了孟语:“十一,你不可……”

孟语只是看向那名门房:“去请郑郎君。”

“……十一!”封修大惊,惊呼一声。

孟语冷冷道:“这奴婢素来温顺,深得黎县令信赖。虽然是奴婢,也轮不到外人越俎代庖。如今人死了,行凶之事死无对证,黎县令全不知情,只能请郑郎君过府叙话。若真是刁奴犯上,惊扰了郑郎君,我等自会登门赔罪。”

门房不敢动。封修本要劝,但更怕不去找郑式闻,孟语反去找他,反复权衡,挥手道:“你听员外郎吩咐。”

他又对孟语说:“十一,此事需仔细计议。如果郑式闻今日不来,你切不可出门。”

“我等他来。允德兄,烦你先回避吧。届时郑式闻来,也请回避。”孟语说完,转身又回到堂上了。

堂中的血腥味更重了,但黎衡全无察觉,始终没有挪开半步。孟语坐在他身旁,并不相劝,沉默地反复看着那没入心口的短刀和喉头的伤口。

下人的回传比料想中快得多。听说郑式闻已经在来的路上,孟语拍了拍黎衡的脊背,将他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郑式闻在来的路上了。”

浑浑噩噩间,黎衡很久才意识到“郑式闻”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他猛地揪住孟语的衣袖:“……是他?”

孟语扶着黎衡坐到一旁。这时下人按照他的吩咐已经送来了干净的衣袍,孟语先轻柔仔细地擦去黎衡脸庞和手上的血泪,又为他脱去被血染得发黑的青色官袍,重新梳了发髻,直到戴幞头时,黎衡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蓦然醒来,恶狠狠打开孟语的手:“……你做什么!”

孟语按了按黎衡的手,示意他镇静,继续手上的动作,重复道:“郑式闻在来的路上了。我们这样见客失礼。”

黎衡猛烈地挣扎了起来,刚梳好的发髻又散开了,不假思索之下,他反手甩了孟语一耳光,嘶声道:“……他还敢来!他算哪门子客人!你怎么能让他来!”

这回恍若未闻的人换作了孟语。黎衡无论如何也不肯配合,和孟语撕打起来。孟语只能松开手,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巾:“不愿意就算了。你若是不想见他,就先回避,若是要见,眼泪擦了。”

黎衡死死盯着转过身自行更衣的孟语,盯得久了,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渐渐的,无穷无尽的恨意冒出端倪,又在血肉里扎根,觉得哪怕和他再多呆在一处瞬息,都难以忍受,生不如死。他的嘴唇和口腔内早已自己被咬得满是伤口,又再咬了一次,唯有此,才能收拢精神:“……我不走。”

孟语兀自穿戴整齐。指了指案上一块白布:“我还让他们准备了一块麻布。稍后郑式闻到了,要盖住雷树么?”

黎衡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沫,冰冷地凝视着孟语:“不必。”

孟语看着他,很轻地一笑:“好。那就让雷树看着。”

他拾起两人换下的污衣,交给门口噤若寒蝉、无所适从的下人,吩咐道:“天色暗了,将灯烛都点上,门窗也开着。郑郎君到了就请他登堂。黎县令与我恭候。”

天是忽然暗下来的,但雨一直下不下来。郑式闻来时,只是扫了眼陈尸在堂上的雷树,又皱皱眉:“孟员外,黎县令,此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命下人说过了。”

黎衡见到郑式闻的脸,就几乎晕眩过去,只是为亲耳听到雷树的死因,才竭力忍耐住。孟语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仿佛堂上没有黎衡这个人。闻言,他也看了一眼雷树,摇头道:“门房没经过命案,受了惊下,说不清楚。这奴婢是我在琴州为官时为黎县令挑选的,多年来一直跟随县令,是万里挑一的忠仆。说他行凶伤人,黎县令和我实难相信。为了名奴婢劳动阁下,按说有些过意不去,正好我自桐元回来后,一直在等郑郎君登门赐教,始终也未等到,索性两事合为一趟,辛苦郑郎君一次。”

听到“桐元”,郑式闻神色微变,先是在黎衡所在的一侧一停,见他满面凄楚伤痛,没有着意掩饰微妙的不屑,又看向孟语:“那某当着黎县令的面再说一次。这奴婢午时到我商铺外,说是要寻他的弟弟。某所雇的伙计、仆役人数虽比不上高门大户,但从未雇过夷人。他却不依不饶,非要某还人。几次三番赶不走,他穷极无赖,掏出刀要伤我,被我的仆从拦下,争执中失了手,反害了自己的性命。此事就发生在北市,见证者众多,县令如不信,自可寻人去问。”

他目光中闪着精明、警示的寒光,问孟语:“人既然是员外郎买下的,买的时候,这奴婢可有兄弟?人在哪里?”

他敷衍地抬了抬手:“这奴婢顽劣,害人不成,反累了性命。我原不知他跟随县令多年,不然一定尽力顾全他性命。县令喜爱怎样的奴婢,我改日再赔县令两个……”

黎衡掀案而起:“你滚!”

郑式闻很惊讶地看着黎衡:“这奴婢有何过人之处,教县令这般割舍不下?”

“郑郎君。”孟语起身,走到雷树身旁,也挡在郑式闻和黎衡之间,他垂目看着雷树的尸身,温声问,“方才说是失手,致命的伤口是哪一处?”

郑式闻愣了一下:“员外郎身手过人,自然是胸……”

前一刻还在数尺外的孟语倏尔来到了眼前,郑式闻喉间剧痛,没说完的话,俱化作了喷涌而出的鲜血。

孟语扯过那块没有派上用场的麻布,擦去匕首上的血痕,收回鞘中前他又看了看那把匕首,自从窈娘试图用它自戕,他就再没磨过,确实是钝了。

好在再钝的凶器,总有能杀人的时候。

第十七章

在元州府衙待了三个晚上后,孟语无罪开释。

事发不久,元州府就来了人,当着封修和黎衡的面“请”走了孟语。消息很快传到了王肃甚至赵泓处,殷望坚持刑部官员杀人,属知法犯法,尤当严惩,王肃则认为几日后天子就要抵达邺康,正可上“八议”。相持中,封修从郑氏宗族找来数名证人,证明郑式闻的士族身份俱系作伪,连良民也算不上,几方印证后,孟语连罚金都不必偿付就重获自由,反是郑式闻的家产一概充公,妻子准其和离返家,除了原配所生的儿女可归于母姓,其他儿女及改回原姓后迁回原籍。

接孟语回去的路上,封修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孟语此事中各方的态度、对郑式闻的处置等一应后续。听完后,孟语只问了一句:“黎持钧怎样了?”

“你一走,就吐了血,命去了半条,你无罪的事我还来不及告诉他,就先来接你了。不知道你嫂夫人会不会告诉他。回去你肯定是立即要见他的,自己和他说吧。”事到如今,封修也不去管二人的因果了,直截了当地说完黎衡的近况,问,“这两天都在下雨,你肩伤复发了没有?”

孟语摇头:“雷树呢?”

封修面有不忍:“在元州府衙内验了尸身。致命伤是胸口的刀伤,除此之外,全身还有十数次大小外伤……牙齿脱了,手脚也都被折断了……这些我也没告诉黎持钧。”

封修所言印证了孟语当日所见,他也沉默了片刻:“现在他人还在邺康县衙?天气太热,还是要尽早下葬。明日一早我去收殓。”

“你……!”封修重重锤了一下身下的坐垫,斩钉截铁地说,“这事轮不到你做。这回是郑式闻身份当真做了伪,不然眼下这般关头,你能全身而退?你自己说说,你和崔恂,怎么不是一样的人!是不是非要落到一样的下场才心甘?我会安排人去收殓,你不准去。”

“我不去,黎持钧就要去。他们两兄弟不是他的仆人,和他在祝岳相依为命过,在他心中,对他二人的亲近信赖更甚于对我。尤其是雷树的尸体已被仵作翻验过,如何能让他见到?”孟语心平气和地向封修解释,“他们的风俗是海葬。我还要和黎持钧商量,找个折中的办法。”

封修神色复杂地看着孟语,忽然问:“他那个兄弟呢?个子高的那个才是弟弟吧?回岭南了?还是依然在你帝京的家里?”

孟语无意隐瞒,简单地说:“他去年跟我来了江南道。黎持钧仍不见他,他一度不知所踪,后来跟随了郑式闻。”

“什么!”封修大为震动,神情随即严峻起来,“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也瞒着?黎持钧知情么?他现在人在哪里?雷树的事情,他知不知道? ”

“我这一年来都没见过他。跟随郑式闻之说,也未必确切。这两日门外可有异动?”

封修黑着脸反问:“你说呢?朝廷的钦使、刑部员外郎在行宫杀了元州的大贾,怎么不传得满城风雨。幸亏是有南巡这桩天大的事挡在前面,勉强弹压下去。如果雷海真跟随了郑式闻,那他决计不能与你们再有往来了。还有你,十日之前,也不要在人前露面。王尚书和赵逸澄那里,晚几日再去道谢不迟。”

孟语始终不语,封修加重了语气:“为了黎持钧,你也当如此。”

元州府衙离行宫不算远,说话间,马车停下了。

进门前封修又告诉孟语,黎衡这几日都住在孟语的卧室,由沈氏亲信的侍女和芷娘日夜照料。

这必然是沈氏的安排。孟语道了谢,见黎衡前先去仔细梳洗整理了一番。回到暂居的小院,芷娘正守在门口煎药,见到孟语,整张脸都为之一亮,却不忘屋子里还有病人,轻手轻脚地跑到孟语面前:“大人您回来了!”

“黎县令醒着么?”孟语问。

“一刻钟前进去还没有醒。”芷娘回头看了一眼门,“大人无事了吧?”

孟语点头:“这次多亏了你。多谢。”

芷娘合掌,低声呼了声佛:“谢天谢地!”

孟语想,也许不为全身而退感到欣喜的自己才是异类。他安抚地一笑:“这几天黎县令如何?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的奴婢听不大懂。”芷娘收起笑容,“大人被带走那天吐了几次血。第二日早上才不吐了。吃药也吐,今天好一些。”

“交待过什么话没有?”

“是说了一些,只是奴婢也没听懂,不像是清醒时候说的。大人,黎县令这是为了他那名仆从才病成这样么?郑郎君为什么要杀黎县令的仆人……”她知机地停下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杀郑式闻?”

芷娘小心地低下头,说:“大人如果想让奴婢知道,奴婢自然会知道。但肯定是他该死。”

“不用煎药了,火熄了。”问答间,孟语已经彻底整理好了情绪,走向了紧闭的房门。

这几天都在下雨,室外还算凉爽,室内不仅满是药味,而且空气凝滞。孟语素来不信病人不能见风之说,为黎衡留了一扇窗子,放任庭院里草木的清气流淌进来,再遣走守护在旁的侍女,说今天起由他来守夜。

两三日不见,黎衡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了。孟语凝神良久,终于意识到病中的黎衡确实是陌生的。

他俯下身,小心地摸了摸黎衡的脸颊,黎衡果然没醒。两个人一睡一醒同室而处的机会很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孟语不欲惊动他,就挪到脚踏处坐下,一时间无其他事可做,就将早前封修告诉他的各种事项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很快,他发现这些事全不重要,不再去想,侧过身伏在榻旁,仍是避开了碰到黎衡。孟语自认还算警醒,多少年来都习惯了少眠,可是在黎衡呼吸声的陪伴下, 所有的警惕都像是落进热水里的冰块,反而是疲惫、疼痛、倦怠,这些他一直努力与之抗争、尽力视而不见的东西像一张结实的网那样缠裹住了他。蓦地,孟语释然了,决定至少这一刻,他不再去奋力挣扎,他准许它们湮没自己,他承认它们的力量。

孟语梦见了雨。温暖的雨水浸过手心,是夏天才有的温度。

他情不自禁地合起手掌,想要留住这份柔和的暖意。刚一动,又回到了那间充满药气的房间,他的手确实是湿的,打湿它的不是雨水。

正要起身,也察觉到孟语醒来的黎衡不仅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正与掌心紧密贴合的眼睫像初春雨后绽放的新绿,留下湿润、柔软的触感。

手掌的湿意越来越重,黎衡的手指也越收越紧,他不由叹气:“别哭了。”

沉默和泪水是仅有的回复。孟语尝试着用另一只尚没有被禁锢住的手擦掉肆意流淌的眼泪,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他索性彻底收回手,也上了榻,虚搂住黎衡,和他一起度过这个时刻。

时间不再有意义,黎衡的眼泪不知是何时止住的。极低的声音里藏着惶然:“……你走了几天?”

“今天是第四天。”

“还走么?”

“不走了。没事了。”

黎衡迟钝地靠过来。隔着衣衫,他的身体很冷。

孟语亲了亲黎衡,在后者难以克制的微微颤抖中告诉他郑式闻的身份和此事最终的处置。听完后,黎衡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喉间滚过一点空洞的响动:“……太侥幸了。”

可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与“侥幸”相关联的喜悦或是庆幸,连解脱都欠奉。

“殷望有没有难为你?”

“他为什么要难为我?”

黎衡起先没有作声,一会儿后反问:“你说呢?你为什么要打他?”

“为了我自己。”孟语平静地说。

黎衡抽搐了一下:“但凡郑式闻不是……”

“他的身份无关紧要。我不能任由他一再胁迫你。自他劫下我,我就有了此心。这个机会是雷树用性命换来的,我不会等到下一次。”孟语抱紧了黎衡,打散他言语和后怕。

“你回来了,雷树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一早我去接他。”

“我也去。”黎衡没有听到回复,又轻声重复了一次,“我也去。”

“你还在养病,先不去了。发丧那天我们一起去。”

黎衡猛地坐起来,低头看着孟语:“……不能在邺康下葬。要送他回石潭。我……”

他急切的话语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孟语拉着黎衡的手,让他躺回自己身边:“我知道。我问过门房了,这几天没有人登门,但雷树等不了了,两兄弟可能见不上最后一面了。他们是要亲人送回海里才作数的,我想过了,我们在城外河滩上找个地方火化,骸骨收好,等见到雷海,看他是不是愿意送回去。如果他一直不现身,又或是不愿回去,我替你送。”

听着听着,黎衡翻过身,背对孟语;孟语说完等了一会儿才扳过黎衡的肩膀,他的脸果然又湿了。

“……你是不是也在我的梦里?”黎衡并无抗拒,伸手捧着孟语的脸,问他。

孟语短促地一笑:“不是。我没做什么好事,你不会梦见我的。雷树的事我们就这么定了。”

黎衡答应了,又很快改口:“不然你也不要去了。他们将他运走时,说过要验尸……你不要去了。”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何况你我都不去,将来雷海找来,问起这件事的始终,谁告诉他呢?”

黎衡重重哽咽起来:“……我、我不想去,我不敢去。”

“我知道你不想去。不去是对的。这事没办过的人是难以着手,去了反而折腾。”孟语抚摩着黎衡的后背,几日间,他消瘦了太多,可见遭受了多大的折磨。他耐心地说,“我就是替你去的。”

孟语又问了雷树平日喜爱之物,黎衡一一说完,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沉寂。孟语以为他终于能入睡了,蓦地,黎衡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再不能这样了。不要涉险,不要为了我。”

孟语竟出了神,而后忍不住一笑,摇头后想起黎衡现在看不见自己,又出了声:“恐怕不行。”

肩头被重重咬了一口。孟语低声说:“我不如你。你做不到的事,我更做不到。不要害怕,你有母亲、弟弟,还有朋友……”

“他们都不是你。”这次换作黎衡打断了他。

孟语失语。他先是觉得有点懊恼,刚才的话说得极笨拙,简直莫名其妙,转念又意识到,这正是自己想说的。他独占过黎衡,身心彻底皆为己所有,甘甜、快意、纯粹,得来还如此轻而易举。彻底失去后,他一度极其贪婪、自私、嫉妒,不惜穷尽心机地试探、伤害、折磨,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曾经无比恐惧会永远失去他。

现在,恐惧消失了。

再没人说话,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渐渐都睡着了。

……

最近的吉日是初十。这一天诸事大吉,百无禁忌,出行、嫁娶、乃至殡葬,都可谓无往不利。查过历书后,孟语很干脆地定了下来。

封修竟没有阻拦,也许是彻底放弃了说服下定决心的孟语,仅是劝了一句:“你们早早出城,应该能赶得上中午前办完……还是尽量回来。”

他拿起手边的历书,翻了两页又悻悻然放下,骂道:“什么狗屁历书,能婚丧都遇大吉。”

十日天刚亮,黎衡和孟语按照议定的计划出城——天子要在正午前入城,邺康城早已如铁桶一般,这一日,仅留了城西南角的一处便门,放人紧急出去。

到城门时,前方还有一支白事队伍,看起来是平常人家,但比雷树的丧仪还是隆重许多,也不知道遇见什么耽搁,被守城的禁军拦了下来。

丧主的队伍里无人能说像样的官话,把手的禁军又听不懂邺康本地话,端的是鸡同鸭讲,不多时就起了争执。黎衡和孟语对视一眼,上前去帮忙开解。走到近前,队伍中有一个有些年龄的妇人,指着禁军骂:“皇帝?皇帝这么了不得,怎么不拿出点本事来,让人人都长生不老!不老不死,还出得什么殡!”

这妇人的声音又尖又高,禁军也听懂了大半,沉下脸要扯她出来,眼看要乱作一团,正好有一小群人从城外进来。

为首者年纪不长,衣着简朴,满身风尘劳顿之色,面相说不出是陌生还是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孟语眼尖,见他除了递上了文牒,还有一只金鱼符。

那人顺利进了城,同一时刻,丧主家的妇人见又被耽搁,惟恐错失了吉时,索性当着一众阻拦的禁军哭闹了起来,仍是喋骂不休,说什么“皇帝没有和阎王抢人的本事,就管不到老百姓的生老病死,又锁得哪门子的城!”,好不泼辣。这时天色已近大亮,街面上也有了其他行人,见状都停下脚步,远远近近地围观了起来。

刚刚进城之人也看了一阵,随后找到守门的禁军首领,说:“她说的道理不错,生老病死,圣人轻易也左右不得。还请高抬贵手,放他们出城吧。

那首领打量了他一番,挥挥手,收拢了队伍,让两支白事队伍都顺利出了城。

出城后,那头那支队伍向城北山中而去,孟语和黎衡一行则往南,前往孟语已经勘好地点的一处河滩。

他们没有请白事班子,也不因袭任何元州当地的丧俗,素服简车地沉默出行。队伍里除了为雷树送行的孟语和黎衡,只有搭载着雷树棺木的一驾车,和封修遣来的两名打下手的得力仆人。四人一棺的队伍走出两三里地后,道路上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始终跟在一两丈地的距离后。最早发现的人是黎衡,他没说话,也没勒住马,后来孟语也发现了,将崔恂的那把匕首解下,让侍从交给雷海。雷海割开面颊,又划破双臂,血落在道路上,赤裸的双脚被道路上的碎石划伤,淌下新的血,他一步不停,跟着棺木一直走到了河滩上。

到了那处僻静的河滩,已有樵夫在等着,柴火和油亦已齐备。车停住后,黎衡本来要去抬前棺,一顿后,绕到了棺后,对雷海说了这一程第一句话:“你哥哥是为了你我死的。你是他的兄弟,你抬前头。”

雷海整张脸都藏在血里,人也成了个血人,闻言,他并没有上前,直直地盯着那具单薄的棺木,许久后,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像哭,也像笑。

他朝着棺木和棺木旁的黎衡跪了下来:“……我送他回石潭。不要烧。”

黎衡硬下心肠,强行忍住泪意:“不能不烧。你带骨头回去。烧完就启程。”

雷海死死盯着孟语:“他阿爷就在庙里放了两年,他有办法!”

孟语像是没听见,专注地和樵夫商量当如何架柴。雷海冲到孟语身旁,拽过他的手臂,追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情急之下他说回了土语。孟语只是很轻地动了动身体,站定后看了他一眼,回答了雷海:“我背着他进山,烧完后带着骨头下山入棺。”

他也说起了土语。

雷海退了一步,绝望地看着棺材,疯了似的扑在上面,不准任何人分开他们。

他身上的血很快将棺木染得血迹斑斑,孟语看了眼天色,拖开了雷树:“不愿意就滚开。”

封修家的仆人这时也上前来,牢牢架住了雷海。雷海拼命地挣扎了起来,爆发出的哭声和嘶吼声不像是从人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孟语让仆人们绑住雷海,然后对黎衡说:“我们来。”

他轻轻推了一下黎衡的后背,示意他代替雷海的位置。黎衡惊醒般一颤,看向雷海,还是听从了孟语的话,走向了前棺。

棺木比黎衡想象中轻得多,黎衡甚至有瞬间的疑心,里面躺着的是不是雷树?还是死去的人就是这么轻?只有鲜活的肉体才是沉重的。

他们在火堆中摆正棺木,点火的前一刻,雷海长长地哀嚎了起来,连声叫着黎衡的名字,哀求他不要点燃火堆,也哀求他解开自己。

黎衡早已满脸是泪,却没有再犹豫了。

江边风大,火随风势,很快就席卷了棺木,黎衡虽然离火势极近,五感反而紊乱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势被风卷到高处,又随着薪柴燃尽而逐渐熄灭。所有的明火都熄灭后,孟语在余烬上浇上江水,待白汽散尽,残骸从灰堆中露了出来。

孟语解开雷海身上的绳子,将准备好的木盒递给他。

松绑后,雷海忽然想起他怀中还揣着孟语的匕首,掏出来扔在孟语身前,弃若敝屣。他脸上的血迹一直没有干涸过,和灰烟混在一起,整张脸像是戴上了一张奇异的面具,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彻底被血糊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切,也让孟语看清了他眼中的恨意和凶狠。他继续用琴州土语对他说:“你也该死。”

孟语很轻地笑了,颔首应下:“自然。你好好活下去,等这天来。”

雷海收好了骨骸,又拢起余灰和滩上的泥土,一起收进木盒里。他对黎衡磕了个头,再未吐一言,携着那只盒子远去了。

孟语却不急着离开。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冲干净河滩上火烧的痕迹,连所有有过火烧痕迹的石头都投入了江中,让来去的潮水带走一切。黎衡起先只是看着,后来发现这件事做起来需要许多工夫和耐心,也加入了这项近乎徒劳的工程。

回程时,尚未到中午,远方隐约传来鼓乐声,他们都知道,这是南巡的队伍快要到了。

黎衡勒住马,眼前是青翠的稻田,邺康城就在稻田的尽头:“赶回去么?用不了一刻钟。应该赶得上。”

“你说呢?”

黎衡摇头:“不缺我一个。”

孟语微笑:“不缺我们两个。”

黎衡悠然望向江流的方向:“我好久没有跑马了,我们去江边吧,然后找一艘船,到对岸去。”

“对岸是哪里?”

“我竟没有在邺康横渡过,不知道。”黎衡想了想,很快说,“不要紧,去了就知道了。”

那迤逦数里的队伍已经现了行迹,浩荡肃穆地向着邺康而去。他们背道而驰,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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